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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遗忘的记忆

栖霞村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榕树下,酝酿了百年的情愫,终是凝结成了《栖霞旧梦》的魂。

剧本的根,深扎在村里口口相传的凄美传奇里——宋文与李月,一对情深不寿的璧人,他们的故事早已浸润了栖霞的每一寸土地,也深深烙印在苏桃的心坎上。

故事核心并不复杂:一对现代小情侣,旅途中被琐碎的争执绊住了脚步,偏又撞上一场滂沱大雨,只得狼狈地躲进大榕树如盖的浓荫下。湿冷的空气、疲惫的身心,让两人不知不觉依偎着沉入了梦乡。这梦,却是一场穿越百年的魂游。女孩倏忽成了那温婉坚韧的李月,男孩则化身情深义重的宋文。他们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在梦境构筑的时空里,将宋文与李月从相识相知、浓情蜜意,到生离死别、至死不渝的爱情悲剧,一帧帧、一幕幕,刻骨铭心地演绎了一遍。

当骤雨初歇,晨光熹微,两人从那个浸透了泪水与深情的旧梦中悠悠转醒。

梦境与现实交织,那跨越时空的、用生命书写的忠贞与痴恋,如同最清澈的溪流,瞬间涤荡了他们心中所有的怨怼与尘埃。

巨大的感动攫住了两颗年轻的心,男孩心潮澎湃,情难自已,就在这见证过古老爱情的老榕树下,单膝跪地,对女孩求婚。

女孩泪盈于睫,感受着梦与现实奇妙的回响,带着对永恒爱情的无限憧憬,轻轻点头应允,为这趟栖霞之旅,也为这个故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

在栖霞村扎根的一年多时光,苏桃早已将宋文李月的故事揉碎了、嚼烂了,融进了骨血里。

这份深植于心的熟悉,成了她接手《栖霞旧梦》剧本改编任务时,最坚实的底气。

然而,导演林晓楠递过来的剧本,与其说是半成品,不如说是个粗犷的骨架——框架虽在,血肉却极其稀薄,细节更是粗糙得硌手。

苏桃需要做的,远不止简单的修补,而是近乎于重新编织:梳理脉络、丰满血肉、雕琢情感,更要紧的是,让每一个情节都契合栖霞村那些真实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角落。

难度不小,若非她对那故事已烂熟于心,对村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这活儿怕是早就让她望而却步了。

换作一个完全陌生的剧本,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撂挑子。

饶是如此,苏桃也熬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

台灯是唯一的见证者,映照着她伏案疾书的身影,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咖啡凉了又续,稿纸揉皱了又展平,终于在眼睛熬得通红之际,才勉强交出那份“及格线”以上的答卷。

本以为能喘口气,道具组的消息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道具组定好的“八抬大轿”卡在物流路上,赶不及了!

这顶象征古代婚仪隆重与宋家殷实的核心道具缺席,无异于釜底抽薪。

苏桃坐在电脑桌前,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略显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庞。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悬在键盘上,仿佛能感受到那顶缺席大轿沉甸甸的分量。

窗外,栖霞村的夜色温柔,而她的脑海里,却正刮起一场风暴——如何在既定的框架下,将这关键的空缺不着痕迹地填补?如何用文字和巧思,让观众在缺失的“八抬”之外,依然能感受到那份应有的仪式感和冲击力?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亦或键盘轻敲,她再次沉入那由她亲手编织、又必须亲手修补的“栖霞旧梦”之中,凝神静气,在字里行间奋力开凿出一条新的路径。

江城大学心理咨询室。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百叶窗切割成细长的光条,斜斜地洒在米色的地毯上,室内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宁静与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顾源坐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着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对面,心理咨询师吴敏老师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专注。

她扎着利落的马尾,声音如同浸润过温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顾源同学,你刚才说……你遇到了一个人?并且,和她发生了肢体接触,而你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探究。

“嗯。”顾源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困惑和……一丝微弱的希冀,“只有她。”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后来,我尝试主动接触其他人,哪怕是轻微的触碰……恶心感,呕吐,依然存在。”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生理厌恶感,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

吴敏的眉头微微蹙起,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轻轻点着,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这……非常特殊。”她沉吟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锐利,“你认识她吗?或者说,在此之前,你们有过交集吗?”

顾源缓缓摇头,动作有些僵硬:“没有印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雨夜榕树下的身影——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浅绿色的棉麻长裙被雨水打湿,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脸上混杂着惊愕和茫然。

她的五官并非夺目的精致,却有种干净的、耐人寻味的柔和,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尤其当她安静地站在树下时,周身仿佛萦绕着一股奇异的、让人心神宁静的气息。

“但是……”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来描述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让我觉得……很安心。”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软。

“熟悉感?安心?”吴敏重复着这两个词,笔尖在纸上快速滑动,记录着关键点。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思索的光芒,“顾源,结合你的病史,这种‘熟悉感’和‘安心感’非常值得注意。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个女人,在你十岁之前,那段你失去的记忆里,曾经出现过?她是某个被你遗忘的、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正是这种深埋在潜意识里的联系,暂时性地……‘覆盖’或者‘安抚’了你PTSD的触发机制?” 她的分析带着专业性的严谨,却也透露出对这个发现的极大重视。

“有可能吧。”顾源的声音有些飘忽。

吴敏的假设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一圈圈涟漪。

那个模糊的、空白的童年,真的和这个陌生的女人有关联吗?

“那么,”吴敏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源,“你有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她的名字?或者其他能找到她的信息?”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顾源,这不仅仅是一个偶然事件!她极有可能是你病情的关键突破口!如果能找到她,进行更深入的接触和观察,甚至……尝试建立联系,这对我们理解你的PTSD根源、寻找可能的治疗方向,意义重大!”

顾源的心猛地一沉。

他垂下眼睑,避开了吴敏充满期待的目光,喉咙有些发干:“……没有。当时情况……太匆忙了,也很……尴尬。我……没来得及问。”

想到那混乱的雨夜,摔倒的狼狈,意外的唇瓣擦过脸颊,以及后来那诡异红绸的凭空出现与消失……再加上他骨子里对与人建立联系的抗拒和笨拙,开口索要联系方式这件事,对他而言,简直比要求在一天之内完美修复八件破碎的商周青铜器还要艰难百倍。

“唉……”吴敏长长地、带着明显失望地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回椅背,“那真是太可惜了。一个如此关键的线索……” 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却仿佛被无形枷锁禁锢的年轻人,眼中充满了惋惜,“不过,这至少证明了一点,你的情况并非绝对不可改变。这个‘例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希望。我们继续观察,你也要留意自己的身体反应,如果再有类似情况,或者……如果能再次遇到她,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有任何新的想法或感受,随时可以预约。”

“好的,谢谢吴老师。”顾源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推开咨询室厚重的木门,走廊里明亮的自然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走出心理中心大楼,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身上。

顾源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手腕,目光落在光洁的皮肤上——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勒痕,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那晚缠绕在他和苏桃腕间、随后又在诡异红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红绸布,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光怪陆离、无法解释的梦境。

现实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依旧无法摆脱的病症,和一个如同幻影般出现又消失的、能让他短暂“正常”的女孩。

手腕上残留的,只有阳光的温度。以及心底深处,那一丝被点燃又迅速陷入迷茫的、关于“可能”的微弱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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