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当天，是义诊小组出发的日子，早饭时间刚过，食堂楼下的停车场多出两辆长途大巴和一辆拉着医疗物资的运输卡车。
大巴车白色的车身上贴着这次义诊的宣传横幅。红底黄字——
为桃桃村百姓送去温暖与健康。
横幅的最右侧还有一行小字：“中谊医院宣”
打眼望过去，进乡的公益氛围非常浓厚。
黎幼听放好行李，正准备登车。
虞见溪突然跑出医院大楼，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听听，驱蚊液我给你装包里了，乡下多雨，防水靴摆在最底层，还有，维生素你别忘记吃。”
黎幼听扭头，朝她挥手，让她别担心，嘴上却贫，“知道啦，保证完成你交代给我的任务。”
上了车，倒数第二排还有空余的位置，靠着走廊，黎幼听坐下，拉过安全带，对着旁边的同事微微点头，唇角扬起社交礼貌的笑意。
女生注意到她的笑容，一时移不开眼睛，几秒后才察觉到失态，害羞地打招呼。
“你好。”
“你好。”黎幼听回应她。
待全部医生护士们到齐，大巴车跟在物资运输卡车的后面，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匀速前进，驶往本次的目的地——桃桃村，位于北城的西南方向，大约百公里远。
它被划分在邻市的管辖范围内，与北城仅有部分交集，因为从前大力实施振兴政策，近年来村民的富裕程度有所改善，但山路崎岖，医疗保障这块还要各城市定期派医疗队支援。
载着医护人员的大巴车穿过高速，又到达盘山公路。有同事难得换一个新环境，路上不忘举着手机拍照，树、草地、偶尔飞过的鸟。
全是奇特有趣的记录内容。
车越往里，周围漫起的雾气越重，前车打着双闪，降低了前行的速度，再攀到半山腰，接着拐入羊肠小径，最终停在一块空旷的水泥地前。
村镇中心社区的领导和志愿者等候多时，村民们知道市里来了给他们看疑难杂症的医生，自发地围成半个椭圆形的圈等在原地。
黎幼听拿完行李，转身看到北城另一家医院的大巴车，比他们早到了半个多小时，门前广场上摆好了桌椅板凳，多位专家坐在那儿看诊。
刚坐她隔壁的女生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腼腆地说：“我……今天晚上我们可以住同一个帐篷吗？天黑以后我有点儿害怕。”
山上居住的地方毕竟有限，社区提供了空余的村民住房，但也住不下全部医护人员，所以另外一部分需要在地势高的地方搭建住宿帐篷。
黎幼听看着她揪行李包带的动作，不需要思考太长时间，笑着答应道：“好啊。”
人多力量大，住宿帐篷很快就在附近搭建好，铺床的时候，女生一边抻整齐被褥，一边介绍自己，“我叫明文，你可以叫我小文。”
黎幼听扭过头，手里拽床单的动作没停，大方说道：“小文，你好，我叫黎幼听。”
明文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黎医生。”
“你知道？”闻言，黎幼听抬眉。
她平常的确在医院里备受讨论，但也不至于各个科室的实习生都认识她。
没有这么出名吧。
明文的脸逐渐发红，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黎医生，其实我是看到名单里有你的名字时，才坚定要报名参加义诊的。”
“我也是北医大毕业的。”
她顶着擦了腮红似的脸，快速说完。
“原来是学妹啊，那叫声师姐不过分吧。”黎幼听故意打趣她，有效缓解了明文的社交压力。
“师姐好。”她喊。
之后，黎幼听和明文聊了许多，大概知道她是乡镇里走出来的大学生，打算继续攻读研究生，热爱医学，更想为那些走不出村的乡亲们做贡献。
很快，全部收拾完毕。
有人举着喇叭，组织医护人员有序地排好队，按照分配的小组前往各自负责的岗位。
前面的专家们承担起各科室中流砥柱的作用，后面的小组大多数是量血压，测体温，看一些肉眼可分辨的问题，如果需要仪器拍摄，则有专门的小组将村民带到医疗车上进行检查。
有的医生多次支援义诊，上手非常迅速。
黎幼听是第一次来，前面两个小时还能感觉到有点儿不适应和吃力，但吃完中午的盒饭之后，她已经能够听懂村民的需求，游刃有余地为他们提供最佳的解决方案。
太阳即将西落，余晖洒向广场中央，每个人的周身都像被包围着金灿灿的光，一片唠家常和医学专业术语中，仿佛感受不到盛夏的炎热。
只有人与人之间朴素的温情。
前排的专家们坐了一整天，期间偶尔站起来休息，腰椎已经不堪重负，每一位都拿着团队管理发下来的小木槌，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后背。
黎幼听也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明文在隔壁小组，走过来递给她一瓶矿泉水，“黎医生，今天应该是快要结束了。”
“嗯。”黎幼听拧开瓶盖，仰头咕噜噜喝下去大半瓶，真的有点渴。
明文耷拉着脑袋，“还有四天，下周我们就可以回医院了。”
黎幼听努力挤出一些表情，“这才刚来，今天这强度你就撑不住啦。”
明文叹口气，实话实说：“是有那么一点儿，关键是我听不懂方言，他们也听不懂普通话，感觉今天做了太多的无用功了。”
“结果是好的呀。”黎幼听说。
明文望着远方的落日，深呼吸，然后眯着眼睛笑起来，“对哦，有些事不用注重过程，只需要在乎结果，结果是好的呀。”
她说到末尾那个字时特意扬高了音调，学着黎幼听刚才俏皮的语气。
说完，转身就跑远了。
黎幼听追过去，在她身后佯装生气地喊着：“明文，你就是这么跟师姐说话的？！”
打闹最终以明文被捉住结束，两个人停在地面上孤零零冒出来的水龙头前。
黎幼听垂着脑袋，拧开，接了一捧水，手心顿时凉沁沁的。
她把水扑在淌了好多汗的脸上和脖颈里，仰起脸，白皙的肌肤泛起光泽，透着淡粉色，宛若夏日湖水中绽开的娇嫩荷花。
水珠聚集到下巴颏，随后滴落，远方最后一抹天光照过来，明文瞬间看得有些痴了。
黎医生她仿佛真的在发光。
然后，明文心想。
性取向这个东西……真的从一而终吗？
*
采访一经发布，各界的反响都不错，业内人士夸赞游斯朝和柏一舟年轻有为，是块璞玉，也有自谦的前辈，说他们这是后浪推前浪。
最近，老罗同志一天就能接到无数个祝贺的电话，嘴上虽然说着他们到底年纪小，千万不要过誉，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儿，有这样的学生，他为人师长当真是脸上有光。
不过，这些事情做得很低调，内部也只是简短地传达了一下喜讯。
更热闹的是，网络上掀起了一波关于‘拨雪号’设计者究竟是谁的猜想。
还因为没露脸的低沉嗓音涌出了无数的声控爱好者，热度高涨，越来越多的群众了解到航空飞行器研究员这一职业，算是正面影响，所以官方只删除了少部分负面消极的评论。
柏一舟盯着电脑里刚点击进入的讨论帖，指着营销号写的某一篇文章，吃瓜吃得津津有味。
“游，你看这条，说你肯定是寒门贵子。”
回应他的是游斯朝轻微的呼吸声。
柏一舟看了看时间，龇着牙，“都快晚上了，你还睡？又准备熬夜做数据啊？”
游斯朝翻了个身，微眯着眼睛。
“……”柏一舟无言。合着哥们早就醒了，不说话只是懒得搭理他。
安静了数秒，柏一舟还是觉得气不过，张嘴要和他理论，“我说咱们好歹也是一个团队，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这样，搞得我好像——”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了柏一舟后面的话。
游斯朝刚睡醒，号码是谁他都没看，就惯性动作地放在耳边，嗓音带着浅眠过后的沙哑。
“喂。”
那边也愣了两秒，好像挺不敢相信拨出去的电话立刻被接通了，还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语气。
游斯朝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他国坐起身，脸对着屏幕，才看到是一串并不熟悉的号码，刚想挂掉，对面忽然出了声：“是我。”
父子俩很久没见面了，久到游斯朝都忘了上一次他们俩见面能追溯到什么时候。
游颐均怎么说也是商场沉浮里走出来的游总，很快，他恢复了往常不痛不痒的口吻，“前几天听了你的采访，做得不错，我让小李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有时间你回家拿一趟。”
“我没空。”游斯朝想也不想地就拒绝。
游颐均语气很平静，有着上位者无形之中流露出来的压迫感，“我听微芸说，黎家晚宴那天，你身边站着一个女孩。”
“你会回家的，迟早。”
他又补充一句。
话音刚落，游斯朝毫不犹豫地点了挂断键。
但紧接着的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游斯朝一直莫名感觉有哪里不太痛快，倒不是为了游颐均的那几句话，他现在早已威胁不了他，而是“女孩”那两个字，这说明孟姨至少能猜到一些。
柏一舟见游斯朝有点儿清醒了，抬抬下巴，示意他看电脑上的新闻。
游斯朝抬眸看过去，页面换了一个，上传时间是今天下午，桃桃村的宣传官网发出来的。
总共有好几张图片，有一张拍到了黎幼听弯腰为老年人捡歪倒在地的拐杖。
还有一张是休息时间抓拍的。
黎幼听那时候刚洗完脸，正在挽耳边的那缕碎发，她站在光晕中间，恬静且美好，有那么一刻，游斯朝觉得她耀眼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精灵。
她的世界，一切皆是明媚的。
游斯朝从不觉得自己当年是见色起意般的一眼钟情，但现在却隐隐发觉，就算那个冬天他没有遇见过她，终究还是会在人生的某个节点有机会认识她，然后再次喜欢上她。
毫无道理地。
游斯朝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了滚，胸腔中倏地生出些许冲动。
他现在很想告诉她。
也很想见到她。
*
天空彻底暗下来，意味着充实又忙碌的一天宣告结束。
黎幼听提前洗漱好，被子是医疗小组统一发放的，她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家里带过来的被罩。
此刻她窝在床上，双脚微微蜷缩，村里夏夜的蚊子又大又毒，咬一口必然会好几天都消不了肿，还可能留疤，她刚喷过虞见溪买的驱蚊液，只露出半张脸听明文讲话。
“黎医生，你看过乡下的晚星吗？”环境原因，明文忽然有点怀念小时候的生活。
黎幼听点点头，不多时想起什么，嗓音低低的，很闷，“我和爸妈一起追过北极星。”
“很漂亮。”她继续说。
明文也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对哦，还有蝴蝶，农村稻子晒场上还会飞来数不清的蜻蜓。”
黎幼听轻轻地“嗯”了一声，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闪现出许许多多值得铭记的场景。
有一年春天，冬眠完的小燕子在外婆家的屋檐下筑了巢穴，外公说那将会是今年的好兆头，她便搬着一个小板凳，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去看一下小燕子的窝还在不在，有没有燕子宝宝。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
爸爸妈妈也会有一天突然不在了。
……
黎幼听又一次从睡梦中哭醒，侧过身，帐篷内很静谧，其他同事都已经休息，她动作极轻地擦掉眼泪，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了一下，黎幼听输入密码解锁，微信消息弹出来。
时间是凌晨一点半。
黎幼听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游斯朝：【你在桃桃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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