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心情舒畅的时候对时间的感知力就会变得迟钝,一转眼到了周五。
研究所。
游斯朝负责的那几个实验步骤,最近取得了阶段性的研究成果。
罗教授难得大手一挥,心满意足地给他批了两天假。
柏一舟正坐在电脑前苦哈哈地赶论文大纲,看到他手里的签字条,醋着说:“哎,我的厚生同志啊,明明咱们俩都是亲生的学生,什么时候能这么爽快地准我的假就好了。”
“等你把活儿干完,摸爬滚打地上个期刊。”游斯朝打开衣柜,拆掉木质衣架,拿出三四件短袖放进背包里。
柏一舟敲完内容提要,得空扭过头来,问他,“你叠衣服去哪里?不会是你决定搬出去和你女朋友同居了吧,我靠,搞这么快?”
“游念后天回国,孟阿姨叫我去接她一下,怕她不回家跑出去玩。”
游斯朝岔开话题,语气不痛不痒的。
柏一舟不说话了,他们俩共事这么久,对方的家庭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儿。
游斯朝这副臭脸模样哪有点儿要回家的兴奋劲儿,恐怕是他那个亲爹又出什么幺蛾子,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他喊回去。
算了。
家事乱得就像一锅煮烂掉的八宝粥,何况还是别人的家事,不必搅和。
柏一舟保存文档,点开网页,搜索出一部经典的漫威影片重温,换了比较轻松的语调,“游念今年是高中毕业?”
“嗯,早就放假了她没回,跑去澳洲玩了一圈还不行,非要去雷克雅未克追火山。”游斯朝说。
电影片头刚播放结束。
柏一舟抬脚蹬地,在力的相互作用下,他轻巧地侧过身。
游斯朝这时站在门右边的全身镜前,他在抓头发,上半身换了一件棉质短袖,搭着略带设计感的灰色工装裤,脚上套了双全黑的联名款运动鞋。
最简单黑白灰的配色,到他身上又显出不同的质感来,柏一舟“啧啧”两声,不乏嫉妒道:“果然时尚完成度还是得靠脸。”
“硬帅啊,游~”
游斯朝从小到大没少被夸过,他对这类语言适应性很强,十分接受。
他转过身,少年感的意气风发扑面而来。
张扬又惹眼。
游斯朝盯着柏一舟上下打量一番,半晌,他悠悠地说:“你也……”
“算了,夸不出来。”
他放弃找词,故意的成分太多了。
柏一舟翻他白眼,怒言:“靠,我说你那张嘴不损人会死啊?仗脸欺我,欺我太甚!!!”
游斯朝无动于衷,东西全都收拾好,他背起包,难得好心,“需要帮忙带什么吗?”
柏一舟这个人好哄得很,变脸迅速,“一份城南庄兴记的香酥鸡,多放花生和孜然辣椒粉,地址我待会发你,谢谢。”
“后天晚上回。”游斯朝说。
“行。”柏一舟答应。
*
急诊科夜班小组迎来换班,通俗来说,他们周五早晨下班后休到周日。
共计三天。
黎幼听回到迦檀公馆,还未输入密码,看到门口的地毯旁边摆放着一个高奢品牌礼盒。
她神情并无意外,拎着它进门,然后随手扔到了鞋柜上,没再去管。
下午一点半,黎幼听睡醒了。
夜班的作息并不那么好调整,她打算早点起床,煮一顿饭,也好消耗精力调时差。
黎幼听走进衣帽间,拿着□□熊发箍拢好额前碎发,到厨房打开冰箱,拎出一瓶杨梅汁倒进陶瓷杯,顺手加了三块冰。
保鲜区存放着上周叫的蔬菜外卖,两小捆菠菜还没彻底蔫掉,洗干净,放到案板上切碎,打入鸡蛋,再放一勺面粉,搅匀后撒盐调味。
平底锅喷一层薄薄的油,倒进面糊,菠菜鸡蛋饼只需几分钟就能完全熟透。
黎幼听找出碗屉里的碟子,整张煎得金黄的饼优雅地躺进去。
吃完后,她喝掉半杯杨梅汁,起身,走到鞋柜边倚靠着,蹙眉盯着那个礼盒看。
黎幼听打开手机,和她预想的一样,有几条未读消息,发送时间是早上十点。
而那个时候她正在睡觉。
【幼听小姐,这是明天晚宴要穿的鞋,是您的固定尺码。】
【黎总请您务必到场。】
【岚翊集团的三小姐素来与大少爷交好,黎总和太太有意撮合,在老宅为她举办了毕业聚会。】
发信人是黎宗铨的助理汪呈,而他口吻里的大少爷则是黎家长孙,黎蔚。
至于那个三小姐,黎幼听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反正黎家的那些事她都没兴趣参与。
早年间,黎家是在沿海发迹,后搬至北城定居,两位叔伯留在国内,姑母全家移民马来西亚,她父亲如今逝世,二叔貌似无意争顶,黎氏集团一把手的位置自然成了黎宗铨肩上的担子。
几个晚辈的年龄差距都不大。
黎蔚今年32岁,未婚,只听说前些年他还在和圈内的一个电影明星谈恋爱。
想来应该是她那位伯母不同意。
情爱火花通通拆得干脆。
也是,黎氏偌大家业总得有位靠谱的人来继承,可能是对某种条件达成一致,否则黎蔚不会答应在老宅为那位三小姐举办晚宴。
这几乎等同于昭告来宾——他和三小姐的订婚事宜要推进到下一步了。
黎幼听简单思考了一下,个中利益逐渐清晰。
但还有一点,她没弄明白,本意为了联姻的宴会喊她去干什么?观赏他们每个人脸上虚与委蛇的表情吗?也不怕她搞砸了?
*
翌日,晌午刚过。
迦檀公馆的门铃被按响,黎幼听知道是黎家安排过来的妆发团队,她开了门,礼貌打完招呼后让她们去客厅等待。
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
黎幼听上大学那会儿也愤怒反抗过,以学业繁重为由拒绝出席任何晚宴。
过后,黎家的商务车停在她的宿舍楼下等了整整一个晚上。
她从图书馆回来,校园墙上的八卦走向到了捏造谣言的地步,但黎幼听不在乎,选择不去的那刻,她就做好了承担后续任何发展的可能。
不过事情终究没能如她所愿。
流言蜚语波及到了无辜。
临床医学有实验课,要出门,所以免不了一路上会被各种人围观打探,她可以不在乎,但她的同学们不行。
小插曲在下一次黎幼听主动参加宴会的时候有了结果——校园墙评论区内热火朝天的讨论就此湮灭,不久后原帖也被全部删除。
晚上五点。
司机把车开到侧门的停车坪。
黎幼听下车,弯腰捡起裙摆,没进去,耳边已传来音量不大不小的谈话声。
“以前只是听说黎家老宅的房子漂亮,今天见了才觉得传闻不假。”
“对啊,岚翊集团虽然比不上黎氏百年之久的家族企业,可那位秦三小姐也是见过世面的,如果只是普通的聚会场所,秦总多为宝贝女儿砸点钱也是能够实现的。”
“今晚邀请的人都有谁啊?”
“挺多的,有和黎氏交好的,还有想要同岚翊合作的,基本上都会到场。”
“和黎氏交好?果真吗?”
“那谢家的……那位……他也出席吗?”
“你是说谢总,谢庭路?你想什么呢,这种小场面他要是肯来,今晚的主角可是要换人啦!谁能比得过他那般夺目。”
打趣声随着脚步声走远。
黎幼听轻轻叹口气,望着脚上的银色细高跟,脚踝处蝴蝶形状的链条摇摇欲坠,一不小心就会断掉的脆弱感。
她踩在青石板上,谨慎地避开容易陷下去的软草坪,抬脚往里走。
今天到场的宾客大多有备而来,无人会分心关注一个孤女,即便她有着黎家孙女的称呼,也不妨碍利益当头被权衡丢弃。
黎幼听顺利进入内场,在侍应生的托盘里端起一杯度数较高的酒,慢慢走到角落,用无名指指尖蘸了几滴酒液抹在侧颈。
辛辣的味道顿时在空气中弥散。
他们爱演,她便陪着。
反正有时候迎合虚假也不算违背人生原则,适时应务才是商业智慧。
黎幼听坐在沙发上,眼前衣香鬓影,女人们无一不奢华貌美。
相较于侃侃而谈的男性。
她们在这样的场合里话语权不高,可是每一位又都打扮得非常精致得体,期盼着会有更多的目光注意到自己。
有那么一刻。
黎幼听恍惚觉得她与这里格格不入,但同时,她又不得不承认。
其实她和她们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掌权者余光里的一盘前菜。
是附庸,挂件。
亦是可以当作交换的筹码。
黎幼听厌烦那些惺惺作态的攀比交流,随意地在场上绕几圈,从后门溜了出去。
在老宅住了好些年,对这里的格局十分熟悉,停车坪那些姑娘们说的没错,黎家地皮上建造的这幢房子,确实担得上隆重二字。
前院是中式古典的亭台楼阁,檐上设计沿袭春秋时的榫卯结构,周围有假山和人工湖点缀;
后院比较西式,融合着哥特式建筑的典型特征,多层矮楼,红白漆色与古朴园景相辅相成。
走了没多久,脚步被长裙摆拖累。
黎幼听扯着那块布料,朝僻静地方逛去。
为方便行事,手里还端着那杯一口没喝的鸡尾酒,路过临着湖水的轩榭,四处宾客寥寥无几,她任性地泼了酒。
把酒杯口倒置在雕花窗台上。
刚放下,斜侧方响起什么东西砸墙的声音,一声闷响打过去,又在须臾后回弹。
连续好几次,来来回回的。
黎幼听好奇地靠近。
她想起这里有个网球场,她的运动细胞天生不够,住在老宅的时候也很少锻炼,不是在练习钢琴,就是在哪个展厅陶冶情操。
离得越来越近。
黎幼听突然感觉到小腿肚被细高跟拉扯着,肌肉酸疼,她倒吸一口凉气,挪到休息椅上。
也许是为了延缓前院的建筑木材氧化,整片网球场只有正中央的照明灯亮着,简言之,黎幼听坐的位置可以看清那里,而对面却只能模糊地辨认这里有人。
打球的声音没有停止,偶尔能听到挥拍时的力量穿过空气,是“咚咚咚”的声音,没有羽毛球扣杀那样铿锵清脆。
黎幼听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虽然中心亮着灯,可那人站在一侧,边缘的光晕染出他朦胧的身形线条,运动风的穿搭,戴着护腕,有点“清爽男高”的意味。
这小词儿还是林久久和她普及的。
思索的间隙。
场上的球声停了。
黎幼听抬起头,发现那颗绿色的球不知什么时候越过高墙,飞出了场外,现下正往她这边滚过来,一路骨碌碌地,到距离她脚边两米远的地方,停止不动了。
她侧眸看向场内,里面的人也不见了。
他应该是要来这里捡球,莫名的情绪作祟,黎幼听感觉自己像是一位没礼貌的偷窥者,有一种故意躲在这里要吓唬别人的恶劣。
男人越走越近。
黎幼听这回看清了,他穿着黑色的T恤,黑色运动短裤,腿长肩宽,整个人的气质比“清爽男高”还要过分,举手投足间皆是恣意随性。
黎幼听跳动的心脏落到原处。
他一身全黑的穿搭。
大晚上的,谁吓唬谁还不一定呢。
男人弯腰捡起地上的球,在手心里转了个圈儿,转身要走,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还有一个人坐在离他不远处上。
“——阿朝,时间不早了,你先过去换衣服吧,你爸爸在那边等你。”
是一道女声。
这里原来还有别人。
黎幼听站起来,想离开是非之地,如果她提前离场的事情传到伯母耳朵里,指不定又是一场女孩子要注重礼仪的数落。
“游斯朝。”
女人再次喊他,“我是真的希望你和你爸爸的关系可以改善,你是他亲生的,你们俩的脾气真的太像了,谁也不愿意先低头。”
黎幼听的脚步陡然一转。
游斯朝。
是他。
黎幼听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半明半昧的光亮照着她半张脸,眼皮上的撞色眼影熠熠闪烁,睫毛弯弯,像是翩跹的流萤。
仅用余光,孟微芸就知道对方骨相优越,是个典型的美人胚子,她歪过头,语气柔软地问话:“你们俩认识?”
“嗯。”黎幼听点点头,她实话实说。
但同一时间,游斯朝背对着她,握了握手里的球,随口答一句:“谁,不认识。”
冷漠得彻底。
黎幼听抿抿唇瓣,正准备改口,游斯朝倏地转过身,看到她站在那儿,又和她同时开口说话。
“我们认识。”
“哦,我们不认识。”
“……”
孟微芸被这场面弄到混淆,扬着玫瑰红唇,嗔道:“哎呀,到底认不认识啊,阿朝,孟姨是什么外人吗?”
“孟阿姨。”游斯朝用食指关节蹭了下鼻子,“这位是黎幼听。”
他刚介绍完,孟微芸第一时间想到了黎幼听是谁,对着她莞尔一笑。
黎幼听回以同样的礼貌。
而游斯朝站在一旁,静默地注视着她。
她今晚穿的礼服是低胸的雾蓝色珠片裙,锁骨拍了一层高光粉,弧度若隐若现,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泛着细腻丝绸般的质感。
游斯朝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低声骂了句脏话,他回过神,嗓音沙哑低沉道:“孟微芸,孟阿姨,游颐均的妻子。”
“孟阿姨,你好。”黎幼听觉得她的性格不似寻常夫人的做派,语气也变得格外亲昵起来。
孟微芸倒是佯装恼了,攥拳锤了游斯朝胳膊一下,也没真用力,她故意说气话。
“什么孟阿姨,游斯朝,我可告诉你,理论上来说,我就是你妈。”
话毕,孟微芸女士又意识到还有朋友在场,挽着他的手臂晃了晃。
她说:“黎小姐,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了,我真的是他妈妈,亲的,他也是我亲儿子。”
游斯朝觉得有必要制止一下她的行为,妥协地说:“行,亲妈行了吧,你快过去吧,我待会换完衣服就去宴会厅。”
“好,我等你,你别溜啊我警告你。”
“不跑。”他承诺。
孟微芸离开,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他们两个人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像是要凝固住了。
黎幼听心想:是不是她过于自信了,按道理来讲,他们俩只说过几句话,这算不得认识吧。
“其实我……那天……你……”黎幼听磕磕绊绊的,差点以为自己是个小结巴。
游斯朝低低地笑出声,恢复一贯的桀骜不驯,把玩着手心那颗球,微微弓下背,盛着光芒的瞳孔对着她,慢条斯理地问道:“黎小姐,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两人间的距离无限拉近,仿佛呼吸也近在咫尺,黎幼听不自觉地开始憋气,她才发现他的目光灼热滚烫。
他双眼皮是窄窄的,折角看起来凛冽,不带着笑意的时候有些凶,就像刚刚。
可他转眼又变得温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记得,你说我还欠你一次回报。”她老实说。
游斯朝抬眼,手腕的力量稍微一松,向上抛高那颗球,落下的瞬间,他一跃而起,甩开胳膊,轻巧地砸进网球场内。
“你倒是,真够乖的啊。”
墙面随之又是一声轻响,这句话黎幼听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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