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第一节课，没有出现在常规课程表上。教室投影墙缓缓暗下，一道嵌入式滑门被打开，一个人类研究员步入其中，身穿实验白袍，神色冷静。他不是虚拟投影，而是真人。
他自我介绍的声音简短干脆：“我是Warren，接下来这节是‘结构观察实践’。”
他站在讲台前，打开终端，投出一幅简化城市分层图。
“你们所在的，是Cenith城市的上环中层——B1教学模块。”
“向上是科研核心层，向下，是服务型城市结构，分为多个功能区域。”
他轻敲几下，图层缓缓旋转展开：“Cenith的城市模型采用垂直嵌套式环形设计。五层结构，从上到下，分别是：A层科研区、B层模拟区、C层人类生活服务区、D层废弃边缘区、X层未知数据屏蔽区。今天你们将离开模拟教学模块，前往C0至C2的人类居住层，进行第一次实地观察。”
泌川站起身，动作自然，终端同步切入观察模式。泽宴跟在他身旁，脚步轻松，看上去对此并不意外。
教学模块内始终保持一种过分理想的安静。
空气被层层过滤，温度控制在恒定值，连墙壁的反光都像是计算过反射角度一样温柔克制。地面铺设着高密度静音层，脚步声不会回响，门的开启是滑动式的低频结构，没有“咔哒”声，也没有风声。
这是一座被驯服过的建筑。
走廊尽头，墙体打开一道纵向透明长窗。外部世界像是一块封存在液体中的城市切片，失去了真实的厚度泌川停了一瞬，向外看去外部的世界不再是模拟投影——而是真实城市的上层天际。从这里望出去，城市像一座缓缓转动的金属蜂巢，无数银灰色通道贯穿高楼之间，流动的磁悬浮车辆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穿梭。高度太高了，所有地表都模糊得像一张老旧电路图，人的轮廓不过是微动的粒点，机械、仿生体、运输臂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目眩的秩序。
“蚁群视角。”泽宴站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他们走进主电梯井，这是一部专供科研模块上下通行的中枢电梯，带有全透明侧壁，运行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市垂直结构的每一层。
Warren已经站在电梯内，像一位程序管理员。
“你们所在的位置是 Cenith 城市的 B1 模拟教学层。接下来将前往地面一层，进入真实区域。”
电梯很大，是供多组科研人员和观察队使用的主干线路。光墙上标注着当前所在层级：
【B1 — 上层教学】
【目标：地面平台· 1F】
【权限授权通过】
泌川看到光流在折叠的轨道上飞速移动，像血液在动脉中奔涌。远处巨大的浮动广告牌缓慢旋转，投下大片忽明忽暗的蓝色光影。人群如同程序中的像素密度，在不断逼近。
每下沉一层，城市的真实感就更强烈一分。
建筑不再是被完美切割的图块，而是有污渍、有裂纹、有金属老化的真实结构。传输轨道下垂着悬链电缆，冷凝水在半空滴落。空气中开始出现未经过滤的尘埃。
——他第一次察觉，这座城市有“气味”。
电梯在一层稳稳停下，他们面前时一座庞大的城市大厦矗。
门在短暂的气压调节后缓缓滑开，一瞬间，世界像被打开了音量按钮。
外面的声音铺天盖地地涌入——
人声，车辆穿梭的轰鸣，机械臂转动时的金属摩擦声，自动广播循环播放着某种政务信息，还有某个□□器人用单调音调重复着：“Cenith城，智慧定义生活——”
泌川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秒。
这声音太多了。
他的听觉系统甚至启动了降噪模块，却仍然捕捉到数不清的声源在不同频段上重叠。光也不同，不是模块内那种精确控制的白光，而是来自城市的复杂光源——阳光从高楼之间折射而下，混着电子屏的色块、交通灯的跳跃、反射金属的锐利冷光。整座城市像是一个随时在渗光发热的躯体。
他们站在地面主平台的出入口。
眼前，一座通天而立的城市主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映出天空的光，还有他们自身的倒影——像一群和城市格格不入的幽灵。
他们只是被当作某个学校组织的学生，进行一场普通的参观游学。Warren带他们穿过大厅，步入一处悬浮列车站点。
这一层是Cenith城市的主平台，是构造层级最下方，也是城市的“入口”。
人群穿梭而过，有人带着耳机快步前行，有母亲牵着孩子，有身穿工作制服的保洁机器人穿梭在人流中清扫，有自动售货车停靠在角落，发出柔和的提示音：“请扫码取饮。”
“出来了哦！”一个女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同班的学生——那些年轻的科学家。
他们的神色自然，三五成群地走出电梯，有人在感叹：“比模拟区热闹多了。”
有人拿出终端开始拍照，还有人一边走一边发消息：“太挤了，像周末的商业街。”
人类学生的声音、表情、动作，把电梯内那段短暂的静默彻底打碎。
“快点啦，列车要来了。”
“这可是下城区最靠近真实人类生活的线路之一。”
“听说再往西还有宠物市场。”
泌川站在队伍后方，看着这一切：人类学生自然而然地融入城市，如同水流汇入水面，毫无违和。
而他和另外三位AI——泽宴、白川崎、折明初——走在人群中，像是贴上了看不见的膜，隔绝着某种无形的温度。
泽宴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这就是‘真实的热闹’。”
泌川没有回应。
他们随着队伍穿过人流，走进位于主平台西侧的悬浮列车站。
站台四周环绕着玻璃护栏，透过栏板，可以看到下方纵深的城市轨道层，几条闪着蓝光的悬浮线宛如城市的血管，在错综复杂的街区之间滑行交错。
不远处，一辆悬浮列车无声驶入站台。列车表面反射着平台顶棚的广告光，车身极为光滑，几乎没有缝隙。它就像从某个更高级的世界滑落下来的一道光斑，静静停在原地，等待他们登车。
“排队。”带队的Warren没有回头，只轻轻地说了一句。
学生们依序上车。
泌川走进车厢时，听觉系统立刻将外界嘈杂降为低频。他感到一阵极短的失重感，车体在感应到满载信号后自动关闭舱门，随后毫无预警地启动。
城市像一幅流动的立体画，在车窗外缓缓铺开。
沿途是生活层最常见的建筑群：高密度公寓、悬浮楼梯、流动式便利店、零售终端、托育平台、楼宇间连接的空中走廊，以及随处可见的AI辅助设施。广告屏幕闪烁着各种诱导口号：
“与AI共生，不如成为彼此。”
“选择智能家庭，让情绪不再被误解。”
“EVR——我们定义你所感知的爱。”
泌川看着那句广告语，眼皮动了动，却没说话。
列车内安静而宽敞，座椅采用缓冲流体技术，即使在高速移动中也没有丝毫震感。人类学生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有的在讨论刚刚看到的建筑，有的正在分析交通系统的运作原理，还有人已经打开终端在写观察报告。
没有人看他们。
仿佛他们也是这群“年轻的学生”中的一员，只是略为沉默。
泌川坐在靠窗的位置，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望着外面一栋又一栋迅速掠过的大楼。
他看到一处开放平台上，一个小女孩正坐在仿生体肩膀上笑着喂鸽子。那仿生体的外壳已略显磨损，右眼有一圈明显的修复痕迹，但它稳稳托着孩子，动作轻柔，仿佛有温度。
再往前，一家餐厅门口，两位仿生体正在协助顾客排队，一位男青年突然将手搭在其中一人的肩上说了句什么，那仿生体回头，居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是程序里的标准回应，而是某种介于拟态和残缺间的、略显迟钝的微笑。
列车速度略微下降，系统播报提示：
“下一站，Cenith-C2生活展示区。”
泌川的目光微微一顿。
“生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泽宴坐在他旁边，似乎听见了。他侧过头，淡淡道：“你觉得‘生活’是模拟出来的吗？”
泌川没有回答。
他只是再次看向窗外，心里却第一次，产生了一种不稳定的错觉：
——也许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也许人类和AI之间的界限，并不如图纸上划得那么清楚。
列车缓缓停靠在站台，门无声打开。
整队学生鱼贯而出，踩上Cenith城市生活展示区的浮动平台。
这里是城市中央规划展示的一部分，专供游学与开放观摩，街道经过精密设计，尽可能展现出普通居民的日常生活景象。街边是布满绿植的阳台、步行天桥、露天茶铺与智能路标，连空气都被调节得比别处更温和些。
仿佛现实，也仿佛表演。
泌川行走在队伍中，脚步并不快。他比旁人多看了几眼街角的布告栏、多听了几秒广告播报的语调变化。他的感知系统以低频率运转，像是某种模糊的不安在空气中漂浮，尚未具象。
就在他们快要转入一条林荫小道时，一道踉跄的身影忽然从侧方冲了过来。
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衣着朴素，手里提着一袋新买的蔬菜，显然是被人流推搡，没控制住重心——
“哎——！”
下一秒，他撞上了泌川。
蔬菜洒落一地，塑料袋滚到地砖缝中，人的身体直直摔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了地面上。
人群一时滞住。
泌川向后退了一步，感知系统立刻弹出提示：
【躯体接触 ·等级C ·暂无伤害】
【是否回避·是否请求后续协助程序介入】
他没有选择回避，也没有启动标准预案，而是——俯下身。
“您没事吧？”
他的声音很轻，不是程序语言，而像是真正的询问。
老人的眉头皱得很紧，一只手捂着膝盖，一只手撑地，声音带着咳意：“没事没事，我自己不小心……哎你、你小伙子动作倒是快……”
泌川伸出手，扶住了对方的手臂，缓缓将他拉起。
他动作温柔，不急不慢。不是那种程序化“最佳支撑角度”的动作，而像是一个人——在真正地尝试帮助另一个人。
“东西还在那边，我帮您捡起来吧。”
“哎哟，这么客气。”老人轻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哑，却真诚，“现在这年头，愿意停下来扶人的年轻人啊……不多了。”
泌川俯身将散落的蔬菜一一捡回袋中，又顺手把塑料袋口系紧。老人接过后，一时间有点怔神。
“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他问。
“……是来参观的。”泌川答。
“参观啊。”老人眯着眼点头，像是没听清，却又像是听懂了，“挺好，挺好……以后你啊，一定是个很有出息的。”
泌川看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不远处，一栋咖啡厅二层的落地窗后，几名研究员正通过隐蔽摄像头与感应设备观察着这一切。
桌上的数据面板不断刷新着泌川此刻的生理与逻辑反馈曲线。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女研究员皱眉道：
“这个反应，不在S5阶段AI交互标准预设内。”
另一个男研究员调出对话录音，轻声说：
“语调中存在主动关切波形，动作偏慢，符合人类交往习惯，但不符合程序响应效率。”
“有……情绪介入痕迹。”
片刻沉默后，有人按下通话按钮：
“记录保存，继续观察。”
而泌川，已经转身重新回到队伍中。他并不知道那几秒的停留，已经在某些数据库中被标上了“异常”。
他只是低头，摸了摸刚才老人手背上的温度——那温度不是系统参数中的“热”，而是某种更接近“人类”的东西。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把手收回去，悄悄握紧。
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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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结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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