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活在风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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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意永远记得那个空气沉闷的夏天。
长在栅栏边的杏子树果实滚落在地,在下午的阳光中散发腐烂的香气,热风吹动飘窗,从屋里传来手风琴悠扬的曲调,以及从窗台垂落的吊兰,绿意在日光的炙烤下变得焦黄,毫无水分。
那年夏天彷佛巨大的玻璃鱼缸,鱼缸晒在太阳底下,人们顶着迷茫烦躁的表情四处游荡。
盛意驱车带母亲来到二十年前居住过的旧房子。按照林淑音的说法,这是她生盛意时的住所,想要在这里安享晚年。
盛意对这里的环境毫无印象,林淑音在她一岁的时候便搬家离开,空留一处房产,几乎没怎么回去。
盛意的父亲去世以后,林淑音消沉很长时间,她的身体本就不好,经过这次打击之后更加消瘦,盛意经常看到她半夜醒来坐在阳台,一动不动地坐着,好长时间都没有变换姿势。
她微微弯腰,一只手横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托腮,眼神长时间落在某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盛意知道,母亲无事可做,只能坐在阳台上等待天亮。
那年春天,林淑音突然病重,出院以后突然跟盛意说很想吃旧房子里的杏子。
这是盛意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有关旧房子的事情,母亲精神好起来,讲自己和父亲结婚的趣闻,以及生下盛意时的酷暑。
父亲和母亲原本不想要孩子,盛意的到来属于意外,林淑音怀孕时已经不算年轻,综合考虑之下还是选择开心迎接女儿的到来。
盛意出生在夏天,某个顶热的三伏天里,父亲在那年换掉家里的电风扇,用攒下来的工资为母亲置办一台空调。母亲说尽管如此,她还是忘不掉每天推开二楼窗户时扑面而来的热浪,烫得人皮肤发紧,院子里刚刚栽种的杏树却硕果累累,她怀孕时十分嗜酸,多亏那颗杏树,她才能够随时解馋,最后甚至生出让盛意认杏树当干妈的想法。
她跟盛意讲这些的时候神采奕奕,偶尔沉默,眼神又缥缈到远处。盛意总是觉得她只属于那里,无论是她的□□和灵魂都只属于那里。
所以盛意很快做出决定,将家里的东西全部打包寄走,并询问母亲的意见,是想要乘坐公共交通,还是想要一路自驾。
林淑音几乎没有犹豫,她想看看回家沿途的风景,这样就算以后不在世上也会记得回家的路,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她想事情总是这样悲观,盛意每次听到都要忍不住唠叨,教育小孩子一样让她不要乱说。她温顺点头的模样很容易令人泪酸,年龄越长,她的身体越小,连同年轻时的脾气也几乎消失。
她不再将自己放在主导位置,两个人身份调换,盛意承担抚养她的责任。
一周以后,她们抵达这座房子。
房子院落里长满杂草,四周种满白杨树,母亲推开满是铁锈的大门,先去检查记忆中的杏子树,见到树枝上垂落的青杏时眼睛中露出清澈的喜悦,她踮起脚,伸手去摸,随后用手背擦泪。
盛意站在被蚊虫叮咬的野草丛中,同样擦擦眼角处的汗珠,咸的,涩的,很疼。
父亲母亲离开这里之前,曾经将房门钥匙交给一位当地的阿婆保管,并定期付钱让她帮忙清理房子。
林淑音说,那位阿婆十年前在家自杀,唯一的儿子安葬她之后外出工作,等他寄来钥匙和信时自己才知道这件事情。
后来这座房子一直荒落,没想到这棵杏树的长势依然良好。她说这棵杏树是盛意的父亲当年亲手栽种的,没过多久她便怀孕,因此认为他们家和这棵杏树缘分不浅。
盛意全副武装地蹲在院子里除草,母亲坐在门前的藤椅上,翻看从家带来的旧相片,诉说每张照片背后的渊源,其实这些她已经讲过很多遍,每次讲起来都像在讲新的故事。讲完照片之后,她便开始用眼睛巡视,回忆院子曾经的布局,还有曾经种过的花。
院子东边原本有几株鸡冠花,西边是几棵翠竹,旁边是一口深井,父亲每天都要将她要吃的水果冰在井里,抬头看她坐在二楼窗台时垂下来的脚踝。
父亲年轻时身形十分挺拔,加之这边的房子普遍低矮,因此他伸手就能拽住母亲的脚,沾过井水的手掌冰凉,母亲总是嫌弃地将他的手踢开。
母亲说起的这些往事,淡化掉她脸上的皱纹,被岁月精心雕刻过的痕迹变窄。她是想念父亲的,盛意一直都知道。
她们都很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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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房子一楼用来接待客人,有一间面积很大的客厅,左边是厨房,铺满绿白相间的地板,客厅右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间有一架废弃的蓝色婴儿车,林淑音开玩笑说那是盛意人生的第一辆车。
二楼一共三个房间,中间是一个小客厅,盛意惊诧地发现整个二楼一共有八扇窗户。
林淑音解释,这座房子是盛意的父亲和爷爷一起修建的,因为这里实在太热,如果通风不好,房子很容易发霉烂掉。
窗户多是这个地方的特色,每家每户都有好几扇窗户,外面的人都称他们是活在风里的居民。
按照母亲的回忆,盛意用将近一周的时间还原房子的布局,包括家具的摆放位置和窗帘的颜色,甚至是之前摆在客厅和二楼窗台的百合竹及吊兰,她往返绿植市场,将这些东西一一买回。
房子彻底清扫完毕之后,林淑音在客厅茶几上摆了一张全家福,旁边是父亲的遗照。
他模样清俊,很正派的长相,当初的追求者不在少数,可他偏偏爱林淑音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按现在的说法是个十分老套的故事,事实如此,林淑音这种行为的确引起他的注意。
在父亲去世以后,林淑音笑着跟盛意说,她当时分明是故意的,她也很忐忑万一没钓成功那该怎么办。
盛意看向父亲在照片里温柔的眼神和笑意,问她:“我爸爸知道这些吗?”
她低头,用手抚摸照片镜框,半晌回道:“他知道的。”
于是盛意便明白,他们两个人年轻时的爱情,纯粹是愿者上钩。
后来,母亲邀请一些这边的邻居来家做客,只是时过境迁,她认得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记忆中的很多同龄人有些跟着孩子离开这里,也有些身体不便在家养病,或者早已离开人世。在这个风居住的地方,多出来一些她不认识的人和不知道的事,甚至分不清楚这里的道路,不清楚哪条路通往哪里,于是只好待在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相册,复制曾经的动作,一只手托腮,定定地坐在门口。
盛意劝她出去走走,或者交些新的朋友,她也照做,但兴致总是像软体动物,提不起什么力气。
她跟盛意说,人只要变老,就会成为沉甸甸的烂果子,散发出腐臭的气味,落在地上也无人在意。为此,盛意还跟她小吵一架,这不是还有我在,怎么就无人在意?
盛意要她保证不再说这种话,这种丧气话说得越多,身上的气息就越低沉,久而久之会越来越不开心,她说妈妈,我不想你过得不开心。
林淑音便冲女儿抱歉笑,保证下不为例。
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跟着动,两只眼睛犹如振翅的蝴蝶,皱纹是翅膀上细细的纹路,她一笑,蝴蝶的翅膀便颤。
在这只蝴蝶缓缓振翅的过程中,盛意因为她的保证获得一种令人踏实的安全感,盛意无条件相信她,相信她说的话,也相信她的保证。
只是每次看到她坐在房子门口,用同一种姿势看向远处时,盛意仍然觉得她的灵魂没有居所。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似乎失去了精神支点。
盛意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太相爱,父亲去世得突然,他们尚未实现这辈子白首的愿望,也没来得及做好下一辈子的约定。
在母亲眼中,这一生终究还是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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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淑音的遗憾并不总是存在,她有时通过跟别人聊起共同的回忆来缓释顿顿的伤痛。
那是个连狂风也赶不走闷热的傍晚,林淑音在房间里睡觉,盛意趴在二楼窗台上同样昏睡。
天边已经出现昏黄的颜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雨水味道,移栽的翠竹发出潇潇的声音。盛意半睁着眼睛,看着远处被风吹成一道影子的人一点点靠近。
那是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一件落拓的白色西装衬衫,臂弯间搭着西服外套,走路姿势松散但十分稳当,风虽吹得急,他整个人却显得落拓,看向她的目光不慌不忙。
她想他应该很早已看到了自己,开口第一句话便不疾不徐:“抱歉打扰,请问你是盛安山的女儿吗?”
是很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共振。
他走到大门口,盛意才看清楚他的长相。
眉目是锐利的,嗓音和气质又都是随和的,盛意辨不出他的年龄。
她迅速反应过来他应该是父亲的旧识,这段时间已经接过不少表示慰问的电话,也有一些人上门拜访母亲,一直等她们来到这边以后打电话过来的人才逐渐变少。
她不清楚面前这位男人的来历,父亲在世时,自己从未同他见过。
盛意点头回他,立刻从窗台下来,慌乱之间右耳朵上的耳夹掉落下去,轻飘飘的塑料制品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而她无暇顾及,烦请他等一下,这就下去开门。
他轻轻颔首,缓声说不急。
路过母亲房间时,盛意轻轻喊她,跟她说家里来了客人,但自己并不认识,也不敢贸然开门让他进来。
林淑音刚刚醒来,拢好睡乱的头发,一时间也十分好奇,整理好衣服走到窗台,盛意听见那人嗓音带笑,向她母亲问声好。
林淑音表情犹豫几秒钟,像缓缓绽开的花朵,惊喜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这里,先来看望您。”
林淑音脸上散着这些天最由衷的喜悦,盛意不等她发话便立即下去开门。
天上雷声滚得快,盛意打开大门的同时,雨珠瞬间便滴落下来。
他对盛意礼貌道谢。
身后传来林淑音的脚步声,她急切地让人进来,不要被雨水打湿衣服。
盛意关上门,转头便看见他早已被打湿的背部,一道道的雨痕,从她身边路过时,她闻到一股干燥温暖的味道,很想打个喷嚏。
林淑音迎他进去,替他倒煮好的下火茶,他伸手接过,让她不必客气。
在简单的寒暄问候时,盛意依稀能猜出他是十年前给父亲寄钥匙的人,而母亲对他这样热络也是因为曾经同去世的阿婆交好。
他下午刚落飞机,没有回家,直接来到这里,安安静静地给盛安山上了三柱香。
林淑音向他介绍自己的女儿,并跟盛意说,按照这里的辈分来讲,她应该喊一声叔叔的。
分辨不出来的年龄立刻就变得具体,盛意喊了一句,他便笑,眼底浮起来的笑意犹如天边即将消失的颜色,他问盛意年龄,盛意回答之后他便说:“这样喊也合适。”
只字不提他年长多少。
盛意生出好奇心,只是他同母亲转移到其他话题,说起以后的打算。
他话不多,大多时间是林淑音在说,他安静专心地听着,偶尔才开口。
因为坐在他对面,他们视线难免会相碰,他每次都是很周到地笑一下,然后轻轻掠过。他的眼皮很薄,眼尾却是微微上挑着,看向人的眼神又十分温和,不显得严肃。
但盛意知道这个人其实并不好接近,他给人的疏离感也十分明显。
他只待了半个小时,等三柱香燃尽后起身告别,感谢林淑音留他吃晚饭的好意,他近期不会离开这边,以后还会再来看望。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他撑了一把黑色的伞离开,让林淑音留步。
等他彻底消失在模糊的雨幕里,盛意突然好奇他的名字,林淑音说他叫段颂明,是盛安山的生前好友,她怀盛意的时候,他母亲帮过不少忙,院子里那棵杏树便是从他家里运过来的。
这样一想,这棵杏树和他们的缘分的确不浅。
在客厅茶几旁边有两棵百合竹,盛意去关窗的时候看见其中一棵百合竹叶子轻轻晃动,上面挂着那只被风吹跑的耳饰。
静了一会,盛意跟母亲说,这位长她一辈的段颂明是个好心肠。
林淑音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盛意将那只耳饰与左耳朵上这只一并收起来,看眼门外的雨帘,没有说话。
一个旧旧的故事,我自己仍然很喜欢这个故事。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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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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