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北原冰封的河流，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挪动。顾梅和林雪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在沉默的笔记、冷硬的馒头、一块染血的手帕之后，终于裂开了缝隙，不再是坚不可摧。她们开始有了极少的、碎片般的交谈。
“这题，”林雪会指着练习册上划红圈的地方，声音细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盖过，“辅助线……为什么要这样添？”
顾梅会从趴在桌上的姿势里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扫一眼，用带着浓重鼻音的沙哑嗓音，言简意赅地蹦出几个关键词：“垂直平分，找对称。定理三。” 然后又把头埋回去。
顾梅偶尔会在清晨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把一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塑料袋丢到林雪桌上，里面是校门口买的、最便宜的油炸糕。她从不解释，林雪也从不问，只是默默收下，小口小口地吃掉，那点微不足道的甜腻油脂，是寒冷日子里罕有的暖意。
她们依旧生活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林雪的世界是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被无穷无尽的习题和排名填满。顾梅的世界则像一团迷雾，她旷课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回来身上带着新的淤青，有时又莫名消失几天，回来时眼神更沉，话更少。
高二下学期，当北原漫长的冬天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风不再那么割脸，积雪开始融化，露出底下脏污的土地时，一个更冰冷的阴影骤然降临。
那是一个课间，阳光难得地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在教室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林雪正低头默写英语单词，顾梅破天荒地没睡也没走，坐在旁边，手里把玩着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咔哒咔哒地按着，火苗忽明忽灭。
教室后门猛地被撞开，发出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人的低声交谈。
一个男人闯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沾满油污、袖口磨得发亮的破旧军大衣，头发油腻腻地纠结在一起，脸上刻着被酒精和困苦长期浸泡的痕迹，眼珠浑浊发黄，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贪婪又焦躁的光。他像闯入羊圈的饿狼，目光凶狠地扫视着教室，最终死死钉在林雪身上。
“林雪！”男人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刺耳，带着浓重的劣质烟草和酒气混合的味道，“给老子出来！”
林雪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人瞬间僵直。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到地上。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瞳孔因为巨大的恐惧而急剧收缩。她认得这个声音，这气息，这噩梦般的影子——是她爹，林老栓。
教室里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和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林雪身上。
林老栓见林雪不动，更加不耐烦，几步就冲到林雪桌前，带着一股浓重的酸臭味。他伸手就去抓林雪的胳膊，动作粗鲁得像在抓一件货物。
“聋了？跟你爹回家！念个屁的书！人家王老板彩礼都谈好了！就等你回去把字签了！赶紧的！”他唾沫横飞，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家里那堆烂账还指着你这笔钱填窟窿呢！别给老子磨蹭！”
“王老板”？“彩礼”？“签字”？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雪的耳朵里。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爹要把她卖了！卖给那个据说在镇上开了个小煤窑、比她爹年纪还大的王瘸子！为了还他那些永远还不清的赌债！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像被抽掉了骨头，身体软得站不住，只能死死抓住桌沿，指甲抠进木头里。眼泪汹涌而出，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她想反抗，可爹那只铁钳般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把她骨头捏碎，要把她拖离这个她拼了命才挤进来的地方。
“不…我不…爹…求求你…我…我要上学…”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糊了满脸，绝望地看向周围的同学。可那些目光里，除了惊愕、好奇、同情，更多的是躲闪和沉默。没有人站出来。
就在林老栓几乎要把林雪从座位上拖起来的瞬间，旁边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顾梅，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一步就跨到了林老栓和林雪之间，瘦削的身体像一道突然拔地而起的墙，不算高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她左手猛地扣住林老栓抓着林雪的那只手腕，五指像铁钩一样死死钳住，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松手。”顾梅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她的眼睛直直盯着林老栓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里面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沉寂的、燃烧的冰冷火焰。
林老栓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激怒了。他瞪圆了浑浊的眼珠，看清拦路的是个瘦巴巴的黄毛丫头，顿时暴跳如雷：“滚开！哪来的小贱蹄子！管老子家事？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
“家事？”顾梅冷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林老栓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卖女儿还赌债，你大爷也配叫家事？这是犯法！懂吗？老畜生！”
“草你妈！”林老栓被彻底激怒，被戳到痛处的羞恼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猛地松开林雪，那只获得自由的手攥成拳头，带着风声就朝顾梅的脸狠狠砸了过来！那拳头粗壮、肮脏，指关节上还有陈年的老茧和疤痕。
林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顾梅！”
顾梅没有躲。或者说，她根本来不及躲。她只是在那拳头砸到眼前的瞬间，猛地侧了一下头。
砰！
沉闷的皮肉撞击声响起。
拳头擦着她的颧骨砸在了她的左肩上。巨大的力量让顾梅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大步，狠狠撞在后面的课桌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左肩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半边身子瞬间麻了。
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林老栓一击得手，更加嚣张，骂骂咧咧地又要上前。
顾梅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借着撞在桌子上的反弹力，猛地又站直了身体。她甚至抬手抹了一下嘴角渗出的血丝，眼神里的火焰烧得更旺，反而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林老栓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
“来啊！再打！”她指着自己的头，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朝这儿打！打死我！看看北原县局子里，有没有你一个铺位！看看你欠的那些债主子，会不会因为你打死个学生就放过你！”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林老栓的怒火上。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拳头还举在半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和畏惧。他当然知道打死人是什么后果，更知道那些催债的手段有多狠。眼前这个不要命的丫头片子，眼神里的那股狠劲儿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顾梅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退缩。她不再看林老栓，猛地转过头，目光扫向教室后面几个平时跟她打过架、此刻正伸着脖子看热闹的男生。她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柱子！去教务处！找主任！说有人闯教室打学生！要出人命了！” 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空气，“快去！就说是我顾梅说的！”
被她点名的那个高壮男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哦”两声，拔腿就往外冲。
“还有你们！”顾梅手指又指向另外几个，“去隔壁班！找班主任！找年级组长！都叫来！”
那几个男生被她气势所慑，也下意识地跟着往外跑。
林老栓彻底慌了神。他没想到这丫头这么疯，更没想到她真能喊来人。教导主任？老师？他这种赌鬼混混最怕的就是穿制服的或者有身份的人。他脸上那点凶悍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色厉内荏的慌乱。
“你…你给我等着！”他指着顾梅，手指都在抖，撂下一句毫无底气的狠话，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瘫软在座位上、泪流满面的林雪，“死丫头！这事没完！”说完，竟像丧家之犬一样，在闻讯赶来的老师脚步声响起之前，灰溜溜地挤出人群，狼狈地逃走了。
混乱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林雪压抑不住的啜泣声。班主任和年级组长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询问情况。
顾梅没理会围上来的老师，她捂着剧痛的左肩，慢慢转过身，看向林雪。林雪也正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茫然，还有一丝……无法形容的、破碎的依赖。
顾梅走到林雪桌前，没说话，只是弯腰，从地上捡起林雪刚才掉落的笔。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伸手，从自己那个塞得乱七八糟的书包里，猛地抽出了那本厚厚的语文课本——那是她书包里唯一一本看起来还像样的书。接着是数学、英语、物理……一本接一本，她面无表情地把这些崭新的、几乎没怎么翻过的课本全扯了出来，重重地、一本一本地摔在自己的桌面上！
崭新的书页在撞击下发出哗啦啦的悲鸣，书角被摔得卷起、破损。
最后，她双手抓住那本最厚的物理书，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然后猛地向两边一撕！
刺啦——！
令人牙酸的纸张撕裂声响彻寂静的教室。崭新的书脊被硬生生扯开，雪白的书页像受伤的蝴蝶翅膀，散乱地飘落下来，有几页打着旋儿，落在林雪沾满泪水的习题册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刚赶到的老师。林雪更是忘记了哭泣，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梅。
顾梅把手里那两半残破的书页随手扔在地上，像扔掉一堆垃圾。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终于把目光转向林雪。那眼神疲惫到了极点，像燃烧殆尽的余烬，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平静。
“哭什么？”她声音沙哑，肩膀的疼痛让她微微蹙了下眉，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这学，我不上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雪那本被泪水打湿的习题册封面上，那里还残留着几个月前被茶水泼过的淡黄色印记。
“你，”她看着林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去考你的大学，我养你。”
写完真的很痛。顾梅对于林雪来说真的不只是朋友的依赖了，更多的是超出于亲情，友情，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涩情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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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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