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的冬天，总是拖着一场又一场大雪的尾巴，迟迟不肯离去。
火车站小小的站台，此刻被一种离别的愁绪和喧嚣的人声填满。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安静地卧在铁轨上，车头喷吐着白色的蒸汽，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消散。空气里弥漫着煤烟、人体汗味和廉价香烟混合的复杂气息。
林雪背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站在敞开的车窗旁。那书包空瘪瘪的，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却像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身上穿着顾梅咬牙给她买的那件新棉袄——虽然是地摊上最便宜的那种，硬邦邦的，颜色也土气，但至少是新的，能抵御南方的湿冷。口袋里，紧紧揣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季扬给的那一万块钱。那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
季扬站在几步开外，穿着簇新的羽绒服，围着羊绒围巾，和周围灰扑扑的人群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有些复杂地落在林雪身上，带着少年人掩饰不住的倾慕和关切。“林雪，到了那边安顿好就给我打电话！别担心钱，不够我再给你汇！”他的声音清朗，试图冲淡离别的凝重。
林雪勉强对他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点了点头，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锁在站台下那个身影上。
顾梅就站在拥挤的人潮边缘。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旧夹克，领口敞着，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毛衣。寒风卷起站台上的煤灰和雪沫，扑打在她身上，吹乱了她额前细碎的发。她站得笔直，像一根钉在冻土里的标枪，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深潭，一瞬不瞬地望着车窗边的林雪。
四年的时光，在这个破败的站台上被压缩、拉长。一千多个日夜的相依为命，那些出租屋里昏黄的灯光、炉火的微温、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深夜的笔尖沙沙声和顾梅打工归来的疲惫脚步……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雪。她张了张嘴，想喊顾梅的名字，想问她冷不冷，想告诉她别太累，想问她……会不会忘了自己？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酸胀得发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站台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刀子划破了空气。
“呜——”
火车汽笛发出一声沉闷的长鸣，车身随之猛地一震，缓缓开始移动。
“车要开了！林雪！头别伸太外面！小心！”季扬焦急地喊道。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林雪。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将上半身探出冰冷的车窗，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泪水被风吹散，她死死地盯住站台上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喊：
“顾梅——！！”
声音带着哭腔，被呼啸的风和车轮启动的轰鸣撕扯得破碎不堪。
站台上，那个穿着单薄夹克的瘦削身影，在缓缓后退的景物中，依旧站得笔直。她看着林雪探出车窗的身影，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脸上肆意的泪水。
顾梅一直插在裤兜里的手，终于抽了出来。
她抬起右手，对着林雪的方向，用力地、缓慢地，挥了挥。
没有笑容，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挥手。
然后，她看着火车加速，载着那个探出车窗、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女孩，一点一点，决绝地驶离站台，驶离北原这片冰封的土地，驶向一个没有她的、遥远的未来。
站台上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煤灰，打着旋儿。季扬搓着手，走到顾梅身边，看着火车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唉，这一走，得好几年才能回来了吧？”
顾梅没有回答。她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望着铁轨延伸向的、空茫的远方。寒风灌进她敞开的夹克领口，她似乎感觉不到冷。
许久，久到季扬以为她不会说话了，才听到一个极低、极沙哑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那早已消失的火车尾烟：
“嗯。好好上大学。”
内心挺复杂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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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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