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山的黄昏褪去了白日里稀薄的暖意，山风裹挟着初降的露水寒气，无声地漫过洄游阁的庭院。烬梧蹲在那片新翻的褐色泥土前，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微凉与湿润气息。
他白日里特意向授课长老请教了辟谷之术的要诀，那些引动天地清气、化生精元的法门在脑中盘旋，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此刻腹中熟悉的、如同火烧火燎般的空虚感再次凶猛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甚——他正是抽枝拔节的年岁，身体对滋养的渴望近乎本能地咆哮着，那些玄妙的辟谷清气，在此刻显得如此虚无缥缈，远不如一块实实在在的饼子来得真切。
他挫败地丢下手中用来划区的小木棍，揉了揉咕咕作响的肚子，看着眼前这片寄托了制香念想、此刻却只让他感觉更加饥肠辘辘的空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夕阳最后的余晖彻底沉入翻涌的灰雾之后，深沉的夜幕如同冰冷的巨幕，轰然笼罩下来，带着愈发刺骨的寒意和那无孔不入、甜得发腻的桂花冷香。
不行了。
饿。
饿得心慌，饿得指尖发冷，饿得连思考都变得迟钝。
烬梧猛地站起身，在越来越浓的黑暗和腹中擂鼓般的催促下，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回小屋，摸索着点亮了一盏昏黄的灯笼。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中跳跃，勉强撑开一小圈颤巍巍的光晕，映着他苍白焦虑的脸。
他提着这微弱的光源，像一头被饥饿驱赶的幼兽，跌跌撞撞地冲出小院，一头扎进玉门山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冰冷的山石小径在脚下蜿蜒，湿滑的苔藓在灯笼光下泛着幽暗的绿光。山风呜咽着穿过嶙峋怪石，如同鬼魅低语。灯笼的光晕在浓雾中艰难地撕开一条模糊的通道，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只有一个模糊而迫切的念头：找到吃的！找到厨房！哪怕是一块冷硬的干粮！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几块巨大的、形如鬼爪的山岩，半山腰一处背风的凹地，一点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黄色光芒，如同黑暗海面上的灯塔，猝不及防地撞入烬梧几乎绝望的眼帘。
那是一扇透着光的简陋木窗。
窗棂的缝隙里，隐约可见橘红色跳动的火焰光影，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足以让饥肠辘辘之人灵魂震颤的——面食的暖香！
烬梧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手，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仿佛隔绝了玉门山所有阴寒的木门。
吱呀——
一股混合着柴火烟味、面食麦香和淡淡油脂气息的温暖气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刺骨寒意，也包裹了他冻僵的身体。昏黄温暖的烛光填满了这间不大的屋子，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墙壁映得暖融融的。
灶台上，一口大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乳白色的面汤，氤氲起大片温暖的白汽。
一个穿着粗布旧衣、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正背对着门口，在案板前专注地擀着面。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极其温和明亮的眼睛，如同烛火般温暖。看到门口提着灯笼、冻得小脸发白、一脸惶然又带着巨大渴望的烬梧，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无比慈祥和蔼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
“哎哟，哪来的小娃娃？冻坏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老奶奶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暖得像灶膛里的火，“正好，面刚下锅，热乎着呢！快来吃两口，暖暖身子！”
那温暖的笑容，那带着烟火气的招呼，那锅里翻滚的面香……瞬间击溃了烬梧所有的戒备和迟疑。巨大的饥饿感和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奢侈的温暖接纳，让他鼻尖一酸，眼眶发热。
他几乎是哽咽着，顺从地走进这温暖的庇护所，依言在灶旁一条小木凳上坐下，贪婪地吸着那令人心安的面食香气。
老奶奶手脚麻利地捞起一筷子煮得软硬适中的素面，浇上清亮的面汤，撒上一点点翠绿的葱花，端到烬梧面前的小木桌上。
一碗再简单不过的素面，此刻在烬梧眼中却胜过世间任何珍馐。
“快吃吧孩子，趁热。” 老奶奶坐在他对面，布满老茧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那样慈祥地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烬梧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端起碗，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面汤熨帖着冰冷的肠胃，朴素的面条带着麦子的本真香甜，温暖的热流顺着食道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饥饿带来的恐慌。他吃得额角冒汗，脸颊也因为热汤而泛起红晕。
老奶奶看着他吃得香甜，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浑浊的眼眸里映着灶火的光，带着一种悠远的、近乎怀念的温柔。她轻轻地、慢慢地开口，声音在温暖的灶房和面汤的咕嘟声中显得格外宁静。
“慢点吃，别烫着…我儿子啊，以前也像你这么大，最爱吃我煮的这碗素面了…”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浓雾深处，“他去参军啦，好多年啦…我就天天煮着，想着，哪天他要是回来了，推开门，就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就像你一样…”
正在大口吞咽的烬梧动作猛地一滞。口中的面条似乎瞬间失去了滋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心头，直冲鼻梁。
他想起了屈府那冰冷的祠堂，嫡母王氏怨毒的眼神，那些将他踩在脚下的“家人”……一个会为他煮面、盼他归家的母亲？那是他从未奢望、也永不可得的幻梦。
他用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那股汹涌的酸楚，抬起头，对着老奶奶努力挤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奶奶，您煮的面真好吃…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您儿子…他真有福气！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老奶奶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真诚的话语，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却似乎有晶莹的水光一闪而过。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更加慈爱地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自己远方的骨肉。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暖意和饱足感让烬梧浑身舒泰。他站起身，习惯性地想去收拾碗筷：“奶奶，我来洗碗吧！”
“哎哟，不用不用！” 老奶奶连忙站起来，伸出温暖粗糙的手，轻轻却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从碗上拂开，又顺势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吃饱了就好。快去睡吧，夜深了，别冻着。碗放着，奶奶自己来。”
就在老奶奶的手拂过他肩膀的瞬间，一股难以抗拒的、如同温水般柔和却强大的困倦感，毫无预兆地席卷了烬梧的全身。
眼皮瞬间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意识像被温暖的潮水包裹着迅速下沉。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困意，只是顺从地、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喃喃道：“那…那奶奶，我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 说完，便提着那盏光芒微弱的灯笼，脚步有些虚浮地转身，推开门，重新没入门外冰冷浓稠的黑暗与甜腻的桂花香气之中。
他走得很慢，困意浓得化不开，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他身影消失在门外浓雾的刹那，一道高大沉稳、如同山岳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刚刚离开的灶房门口，恰好站在灯笼光晕与门外黑暗的交界处，阴影几乎将他完全吞没。
江川。
他并未立刻进门，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门口浓重的阴影里，深邃如同万载玄冰的古井般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烬梧那盏灯笼微弱的光晕在浓雾中摇晃着、越来越远，最终彻底被黑暗吞噬。
直到那点光完全消失，江川才缓缓踱步，无声地踏入这间温暖依旧的灶房。
灶膛里的柴火还在噼啪燃烧，橘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老奶奶佝偻忙碌的身影。她正背对着门口，用一块干净的布巾，仔仔细细、无比珍重地擦拭着烬梧刚刚用过的那个粗瓷大碗。动作缓慢而轻柔，仿佛擦拭着一件稀世珍宝。
江川没有出声，只是随意地靠在门框旁，双手抱臂，目光沉静地落在老奶奶的背影上。灶房里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水汽蒸腾的细微声响和老奶奶擦拭碗沿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时间在温暖的寂静中流淌。
终于，老奶奶将那只碗擦得光洁如新，小心翼翼地放回灶台角落一个简陋的木碗架上。那碗架早已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结着蛛网，唯有这只刚刚洗净的碗，在灶火的映照下，散发着温润洁净的光泽，像一个孤独的奇迹。
老奶奶转过身，看到靠在门边的江川，脸上并无惊讶，依旧是那副慈祥温和的笑容，只是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了然的宁静。
江川这才直起身，缓步走上前。他走到老奶奶面前，高大沉稳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微微俯身，目光与老人温和的视线平齐，唇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低沉平缓的声音在温暖的灶房里响起，如同深水缓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放心去吧。他…也等你很久了。”
老奶奶脸上的笑容如同秋阳下的菊花，彻底舒展开来，带着一种放下所有牵挂的释然与满足。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江川伸出骨节分明、带着岁月和力量痕迹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如同冥河彼岸花般的淡香。他轻轻点在了老奶奶布满皱纹的眉心。
一点柔和纯净的、如同月华般的光晕，自江川指尖与老人眉心接触处骤然亮起。
光芒迅速扩散，温柔地包裹住老奶奶佝偻的身躯。在那柔和的光晕中，她花白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浓密，布满皱纹的皮肤变得光滑紧致，佝偻的脊背挺直……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倒流。眨眼之间，站在江川面前的，已是一位面容温婉秀丽、眼神清澈宁静的年轻妇人。
妇人周身沐浴在纯净的光晕中，对着江川，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感激而释然的微笑，如同晨曦初绽。
随即，那光晕骤然收敛，化作一颗米粒大小、却明亮温暖的乳白色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轻盈地飘离了妇人年轻的身躯。
那光点在空中微微一顿，仿佛带着无尽的眷恋，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温暖的灶房、那跳跃的灶火、那只光洁的碗……然后，倏然穿透了简陋的屋顶，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玉门山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甜腻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灶膛里，最后一点跳跃的火苗，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掐灭，瞬间熄灭。
屋内唯一的光源——那盏摇曳的烛火，也在同一时刻，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温暖瞬间被冰冷的黑暗吞噬。
只有灶膛的余烬，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将熄未熄的暗红，如同最后一点不肯散去的执念，在浓稠的黑暗里苟延残喘。
江川静静地站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他那双能洞穿生死轮回的深邃眼眸，缓缓扫过这间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屋子。
落满厚厚灰尘、布满蛛网的灶台和碗架，冰冷死寂的铁锅，还有……唯有那只刚刚被老奶奶珍重洗净、小心放好的粗瓷大碗，在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惨淡月光下，依旧散发着温润洁净的光泽，孤零零地立在尘埃与蛛网之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温暖的墓碑。
江川的目光在那只碗上停留了一瞬，仿佛看到了所有未尽的牵挂与尘世的暖意。随即，他高大沉稳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向后一退，便彻底融入了门框边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冰冷的夜风从未关严的门缝钻入，卷起地上一小片灰烬，打着旋儿，带来玉门山深处那永恒不变的、甜腻而阴冷的桂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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