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钟声敲响,夫子前来讲授经课,祁泽都一直冷着脸不理人。
课堂开始时,榆禾像模像样地摊平宣纸,青玉镇纸压边,捏起紫毫笔,待祁泽磨好墨,就专心听课,认真记笔疏。
琉璃般透光的眼眸,生生从神采奕奕化作黯淡无光,这些字分开他都知道,合起来怎么比皇舅舅议政的话还难懂?
榆禾咬着笔头,时不时涂涂写写几划,不禁感慨还是这个候那个候的好记些。
此等温文尔雅不适合江湖豪爽之风!不听也罢!
扭头看向磨完墨,就抵在书案,背对他侧身的祁泽。
榆禾有节奏地戳人后腰,祁泽没有动静他也能一直自娱自乐地戳下去。
终于,祁泽回身瞪他,榆禾露出无辜甜笑,拽住人衣袖不让动,唰唰在宣纸上写。
“祁少侠,这是气没收到珍藏?别气啦,以我们俩的关系,那当然是有话本一起看的!”
祁泽抽出那玉手中的紫毫,接着往下回,笔锋力道快要穿破纸面。
“气你乱收陌生人东西!”
“不是陌生人。”
“什么时候背着我认识的?”
“没有背着你啊,今天当你面认识的。”
……
紫毫紧握在指节有力的大掌中,榆禾见状赶紧伸手叠放在冒青筋的手背,贴近人小声道:“不许折,皇舅舅送的。”
在人凑过来后,祁泽也消气大半,无声搁回笔,悄然道:“你只能跟我天下第一好。”
榆禾侧身,以肩头撞他肩窝,扬起下巴,“哼,这还用说?”
祁泽这才显出开怀笑意,再提起笔,写道。
“那笺谱阁小爷我去盘下来就是,不必麻烦别人。”
“有免费的干嘛花银子?”
……
榆禾再次疑惑,祁泽也背着他在戏班子学变脸了罢,生气高兴郁闷来回切换的,当真厉害。
国子监内、外舍的课程排布略宽松,只有上午一门文学,下午一门武学,各上两个时辰。武学更是有上下心照不宣的暗契,凡待满半个时辰,便可自行离去。
两个时辰的经义熏陶下,虽只字未进耳,但仍旧是听得头昏脑胀,肩酸背痛,睡眼朦胧。
钟声响起,夫子一走,正义堂便又跟炸开锅一般。
榆禾站起来活动腿骨,桌上用具全推给祁泽收拾,畅快地高举双手伸赖腰。
周围又簇拥而来一圈人,殷勤地邀请世子赏脸共进午膳。
榆禾固然是爱热闹的性子,可是也从不跟不熟悉之人用膳,任由祁泽出面打发人。
他内力耗尽,急需大餐补充,重新修为。
角落里传来刻意拔高音量的讥笑,不屑的瞥向众人。
“趋炎附势之辈。”
众人又灰溜溜让出条道。
国子监第三不能惹之人,背靠三皇子生母宁贵妃的本家,宁远侯之子,方绍业。
“摆架子摆到学堂里来,不愧是京城第一小霸王。”
来人一袭灰青立袍,嚣张走来。
榆禾半抬眼打量,眉毛稀疏,倒三角眼,塌鼻梁,真不好看。
其实,方绍业也只是正常人长相,小世子生平在美人层出不穷的宫内长大,目品自是极高。
身后,祁泽已是站起,人高马大地挡在榆禾面前,榆禾抬手就够到祁泽绛紫色的腰带。
祁泽侧身,榆禾懒洋洋站起,慢踱两步,倨傲仰头。
“本殿是世子。”
那人脸色铁青,手臂绷直,拳头紧握。
“落魄将军府世子有什么好炫耀的?”
榆禾按住蓄势待发的祁泽坐到自己凳子上,手臂搭在人肩膀处,睨向对面。
“你是什么爵位?”
祁泽抱臂,扬眉冷笑,狠狠盯着来人一举一动。
“不过侯府公子罢。”
“区区侯府公子,不给本殿行礼,该当何罪?”
榆禾腰都挺酸了,对面还在你你你个不停,没摆架子时硬往头上扣,摆起架来你又结巴上了。
戏台子刚搭好就垮台,榆禾撇撇嘴,难得耍耍威风呢,回头拉着阿珩哥哥再过瘾罢,反正这气势拿捏都是跟太子学的。
“回殿下,其一违反宗法礼制,可视为无礼悖逆,由家族内部,侯爷亲自行家法。其二触犯律法,可视为僭越犯上,不敬尊长和违制罪,可杖二十。”
前排一位身着天青色衣袍,手携书袋而来,不卑不亢,字字有力。
也是没料想真有人能一字不差背下律法,榆禾听着心中暗暗咋舌,二十杖得两瓣肉开花罢!
“多谢这位……”
迟疑片刻,榆禾似是未在那些侯之子中见过此人。
“回世子,在下大理寺卿之子慕云序。”
来人恭敬行拱手礼。
榆禾腰也不酸了,快步走过去扶住。
慕云序眉目分明,鬓发如点漆,当真是好面相。
“云序兄不必多礼!”
榆禾背靠行走的大荣律法,颇有神气地斜看区区侯府公子。
“听着了?本殿大人不记才疏学浅之人过,你给无辜被你污蔑的众人道歉,就不杖责二十了。”
方绍业怒火中烧,好似听到天大笑话般。
“无辜?污蔑?他们不是攀龙附凤是什么?”
嚯,还能换词呢,秀才学秀到他这来了是吧!
榆禾扭头,期待地看向慕云序,满眼写着快帮我找回场子。
慕云序颔首,微错开过于灼亮的圆润鹿眼,字字珠玑道。
“凡不率师教,悖慢师长,暴戾斗打,辱骂同窗者,皆视为触犯学规,情节严重者皆解退罢归。”
方绍业气极面赤,书袋也不拿,直接甩袖愤然离去。
周围众人皆轻嗤笑,方少爷终于是踢到铁板了罢!
祁泽提着两人的书袋,长臂揽着榆禾回来,眼神丝毫不停留在那碍眼的天青上。
“走罢,带你去小爷我亲挑的,风景极佳的凉亭用膳,别让不相干之人坏了兴致。”
众人皆让出路,给两位爷先行,慕云序也执手相送,榆禾挥手与他们暂别。
走出学堂,榆禾才问起。
“那人是哪个侯之子来着?”
祁泽诧异,反问道。
“你不认识?”
榆禾更是奇怪。
“我常年住宫中,这些王侯将相家的公子,只认识你。年年宫宴也是我俩一道玩,哪里会认识别人?”
榆禾看着祁泽莫名愉悦起来,嘴角都压不下去,更是一头雾水。
“你到底认不认识?”
接近午时,阳光洒在林荫道间光影斑驳。
祁泽牵着榆禾朝尽头走去。
“你还记得我七岁那年在落水的事吗?”
“当然!那可是我第一次英雄救美呢!”
榆禾的开蒙颇让榆锋头疼,正经诗词一本也不爱听,唯独只肯听长公主日注中的天南海北,快意恩仇。
每每遇到天降侠士,潇洒救人的桥段,小榆禾都要从榆锋怀里站起来鼓掌叫好,不念上三遍不让翻页。
幼年某天,他鼓动枫桥院的下人陪他玩捉迷藏,躲在一处偏僻杂草中,蚊虫恼人,正想慢慢挪去别处,草丛间隙中瞧见五步之遥的水池边有两人相互推攘。
枫桥院的池塘四周布满形状各异的彩色珉丸,与枝头鲜花相衬,很是夺目。
扁平的打磨,沾水易滑。
踉跄踩到石头一角的人,当即是身形不稳,榆禾嗖一下从草丛蹦出去,堪堪抓住对方衣摆。
可惜高估自己力气,他顺着力道也跌落池中。
仅留岸边一人目瞪口呆,意外他的突然出现。
池水很浅,原是养龙凤锦鲤幼苗之处,惨遭他几次下河捞鱼玩后,通通被移至水深区。
无法儿,这池塘里头只能栽种荷花,为防他再次嚯嚯,特意铺下不少泥。
榆禾瞥眼自己满身污泥,岸上人更是明目张胆的嘲笑,立刻和身旁人比划手势,两人一左一右,扯住面前小腿同时发力,那人收不住笑,平扑进去,吃了满嘴泥。
战争一触即发,三人在泥塘里混打起来。
二打一,奈何对面身形一个顶俩,这边虽有四拳,但榆禾小两岁,来回躲窜比参与打斗还多。
动静闹得大,又有被揍得哇哇直嚎的影响,连皇宫禁军都惊动了。
榆锋赶去的路上心惊不已,即使听元禄来报,小禾只是脏了些,没受皮外伤,在眼见为实前还是忧心。
泥里三人早已被禁军分开,候在岸边。
明黄色的身影出现的刹那,榆禾狠揪大腿肉,泪眼汪汪就朝那边扑去。
榆锋只望见远远一个泥人捣腾着两条湿漉漉的短腿,飞快扑到他干净的衣袍,留下两只泥掌印。
发髻乱糟糟松开,脸蛋倒是沾得少,只有下半几处,眼角干巴巴,还在揉大腿,定是假哭。
榆锋很是头疼得将人抱起,榆禾得意洋洋指挥大靠山前去复仇,元禄看着也沾去一身泥的圣上更是惊恐不已,连忙吩咐后头速去准备热水,锦帕备上两筐。
事情经由如何,榆锋早在听闻是勇毅侯之子与宁远侯之子发生争执,便知晓,无非就是皇子年岁已到,世家各有心思罢。
最终,拍板定性为小孩玩闹,做不得数。
瑞麟宫内,元禄公公领着所有宫人候在门外,独留两人在内清洗。
榆禾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时,还拍着水花愤愤不平。
“皇舅舅!祁泽都跟我说了,就是那个大胖墩骗他去哪儿,还先挑衅人的!”
勇毅侯家夫人世代经商,恰逢户部彻查隐匿钱粮案,京城和地方的账本以马车为记量运来,勇毅侯夫人召集家中所有铺子的账房先生都先紧着去帮忙,国事为重,为此名下铺子还闭门歇业月余。
卖给户部天大人情,宁远侯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拉拢的尚书,头也不回地递贴去勇毅侯府。
泥没及时洗,易干黏沾在皮肤上,须得大力搓洗,榆禾满身的细皮嫩肉,榆锋没法下手,打湿毛巾一点点擦,还要抽空用大白话讲清来龙去脉。
尽管他说,榆禾年岁小也听不懂。
榆禾果然歪着头问。
“那为什么推祁泽,这都是他们大人的事。”
“行了,不许往我衣袍上悄悄泼水了,你动作明显得很,我看得清。”
榆禾拉住打湿的龙袍晃晃。
“那皇舅舅也让他们回家洗洗罢,别跪在那了,或者让祁泽先走也行,大胖墩肉多,跪会儿不碍事。”
祁泽生的浓眉俊眼,榆禾后又听元禄公公说他是皇舅母的侄子,便天然亲近。
榆锋也只是刚好趁机削点两家风头罢,半刻钟前就着人回府了。
他伸手抽出自己脏污的龙袍,先给榆禾擦手心。
“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放人。”
榆禾伸手从木桶旁抓锦帕,大有嫌榆锋动作慢之意。
鼻尖被揪住,榆禾乐呵呵地求饶,榆锋瞥他白嫩的大腿外侧留下的红印,没忍住屈指敲他额头。
“以后不准乱掐自己,哪回你惹事舅舅不给你做主的?”
榆禾笑眯眯一口一个好舅舅的,嚷嚷说根本没用力,结果换来一句属他最是娇气,郁闷地没心情打水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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