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意绪越来越浓，天光正一日比一日的短下去。空气里有落叶和秸秆被焚烧的气味，炊烟袅袅升起，妇人们各自喊着自家的娃归家。
北地的冬天寒冷而干燥，孩子们在寒风里来来回回跑上几趟，就被吹红了脸蛋，皴了手。为了这个，孟含英也总是拘着三个女儿，不让她们在外面乱跑，当然，更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就这样，娘几个几乎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
冬日寒风凛冽，风吹到脸上，比刀割得还要疼。渐渐的，赵维桢姐妹三个连院子也不出去了，只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在院子里跑上几回，李含英也趁着天暖和走上几圈，待到身子暖和起来微微出汗，就招呼着女儿们回屋里了。
房里没有暖气，好在他们一家住的房间有一铺炕，锅灶却是在东边的耳房。赵存良一家因是寄住，尽管五表哥说了让他们随便住，他们还只是只选了一间卧室，再就是东边的耳房。
耳房盘了两个灶，一大一小，大的做饭小的炒菜。赵存良还买了一个铁炉子，平日里火就没让断过。赵存良心思也巧，找了些红砖，围着铁炉垒了个台子，上面找专门卖石头的去切了一个台面，一家人不管是吃饭还是做什么，都喜欢围着这个炉桌。
赵存良怜惜妻子怀着身孕，孩子们还小，总是去寻摸些吃食来，每天大鱼大肉是吃不起，可隔三差五地会买来猪大骨、牛大骨，有时还会有牛尾和羊蝎子。
小镇上不精通烹饪，肉被割成块卖掉了，这些骨头却总是无人问津，多半也是屠户家自己吃掉，有人愿意花点钱买，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因此要价也便宜。
大灶上总是不缺热水，水井里压出的水存在耳房的水缸里也不凉，一早李含英把这些剁好的骨头刷洗干净，放到砂锅里小火煮着，到中午的时候，附着骨头的肉煮得一戳就掉下来，肉的香气充满了房间，几个小的巴巴望着，不停地吞口水。
等赵存良回来，先把骨头捞出来，一人一块啃着，汤里再下些早准备好的白菜、萝卜还有泡好的粉条，直吃的热乎乎的，早就感觉不到冷了。
这时候小镇上还没有蔬菜大棚，冬天的蔬菜不外乎就是大白菜、白萝卜、胡萝卜之类的，实在乏味得很。不过秋天里，李含英晒了不少茄子干、葫芦干什么的，偶尔买来肉一起炖上，简直香得能把舌头都吞进去。
耳房里还养了一大盘蒜苗，割上一茬掺上粉条鸡蛋包饺子，连最小的赵怀音都能吃上五六个。又或者单和鸡蛋炒了，也引得几个小娃多吃两口馒头。
孟含英肚子渐渐起来了，身体却依旧灵敏，毫无孕妇的笨拙感。每天足不出屋，少了交际，却也节约下不少时间。尽管这样，每天还是被安排的满满当当，做家务、带孩子、准备一日三餐，空了还有没做好的衣服鞋子等着呢。
下过两场雪，就进了腊月里，孟含英怀孕差不多有七个月，肚子很是壮观，也不敢去医院检查，两夫妻自己估摸着是双胞胎。说起孩子的性别，李含英自是希望是男孩，赵存良看着妻子期待的样子也没说扫兴的话，只是暗自决定，早日去把结扎手术做了。
等到腊月二十三，赵存良早已放假，李含英见丈夫陆陆续续地买来过年用的肉、点心和香烛，约莫着是打算在这个院子里过年，却又难免担心，和丈夫商量到：“存良，平日里不回去，拿做生意遮掩就罢了，可这过年从爹娘那里就说不过去，还有街坊邻居的，瞒也瞒不住呀！”
赵存良却也不慌，拉着妻子的手安慰到：“别急，我就说你带着孩子去长沙了，王争姐那里不是需要人帮着看孩子么，三姨又病了。”“那公社的人是傻的么，我这几个月都没有跟着查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找咱们了。”孟含英还是担心。
“放心吧，我都办好了，我去做了结扎，时间让振华给办到了你怀孕之前，绝对不会有人来找咱们的。”“什么时候的事？”一时间又心疼又感动，孟含英顾不上担心，只急切地问了这么一句。
“刚放寒假时。”赵存良心虚道，“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就算不和我商量，做了以后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孟含英很是心疼，哽咽着说不下去。
赵存良搂过妻子，安慰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你没见我那几天基本躺在炕上没下地么，你还担心我是不是生病了，催我去医院检查。放心吧，现在已经修养好了，不管男孩女孩，咱们踏实生完这一胎，再也不生了！”
“可是……”“没有可是，英妹，传宗接代那一套我不在乎，爹娘那里给你气受，我给你顶着，邻居们给你白眼，咱想办法搬到大城市去！”孟含英听了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但心底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却忽地一下飞走了，心里无比敞亮痛快，她哭着哭着就笑了。
赵清扬正在炕席上和姐姐妹妹玩，农村的孩子也没什么玩具，去年过年时小舅舅孟致远给姐妹仨买的娃娃，李含英手巧，给这几个娃娃做了好几套衣服，赵清扬她们特别喜欢玩，每天都会给娃娃们换几次衣服。
维桢和怀音两个地道的小孩子，看妈妈又哭又笑，似乎有些奇怪，抬眼看了两回，见爸爸搂着妈妈，很是亲昵，不像吵架的样子，也就没再管，又专心地玩起来。清扬可不一样，前世今生，她深刻地浸入血肉，她听到爸爸说出这些话来，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虽说一家人躲在外，不能回自己家过年，该置办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有马虎，过了小年，孟含英陆陆续续地煮了肉、蒸了花糕和馒头、包了两锅萝卜猪肉和白菜猪肉的大包子、炸了各色丸子，院子里满满当当地盛了一大缸。
到了三十那天，从下午两点多，周五就噼里啪啦地响起了鞭炮声，平县这里的习俗是三十和初一下饺子时都要放鞭炮，越早来年光景就越好。清扬一家也早早地下了饺子，吃完后赵存良收拾完碗筷，和孟含英又包起了初一一早的饺子，虽然他们今年不用出去拜年，初一还是要起早的。
家里还没有买电视，收音机里放着新闻，姐妹三个在炕上爬来爬去，玩得很开心。包完饺子孟含英把姐妹三人的新衣服拿出来放在椅子上，给她们洗漱好就让孩子们睡下了。夫妻两个也没多熬，把特意换来的崭新的一块钱分别放到三个孩子枕头底下，也早早休息了。
初一赵清扬和平时差不多的时间醒来，睁开眼睛看爸爸妈妈正在炉桌前聊天剥花生吃，天光已亮，姐姐妹妹还没有要醒的样子，难得过年，清扬又轻轻闭上眼睛，决定在被窝里赖一会儿。这一赖不要紧，爸妈轻柔的说话声很快把她送入了梦乡，再醒来已经是妈妈喊起床了。
高高兴兴地穿上新衣服，孟含英手巧，仨孩子和他们夫妻俩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三个孩子都是大红色的娃娃领罩衣，订了圆滚滚的白扣子，裤子是深棕和浅棕交替的竖条纹，很是大方。她自己穿得是一件灰色格子的竖领毛呢上衣，一条黑裤子。赵存良是一件黑色呢子衣，一条新做的黑裤子，还有一双只有在重要时刻才穿的黑皮鞋。
姐妹三个穿好衣服，在炕上站了一排，齐齐整整地给赵存良夫妻磕了头，然后从各自的枕头底下拿出崭新的压取钱，小心翼翼地收到钱包，放进各自的抽屉里。钱虽然不多，不过一人一块钱，但孟含英从不会以各种名义收回去，任由姐妹几个保管。不过，今年除了这一块，她们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压岁钱了。
说好了亲戚都不走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孟福凯、申兰舟两口子到底不放心，初九来看了一回，待了足足一天，孩子们许久不曾见到父母以外的亲人，都高兴地啥似的，更何况姥姥还给了足足五块的压岁钱。
正月十五上了灯，放了几个呲花，维桢带着俩妹妹打着爸爸给买的灯笼在院子里逛了几圈，地上烛火摇曳，天空星光闪闪，黑色的夜是寂静，也是平安。
过了正月，孟含英的肚子越发笨重起来，那时候也没有产检的意识，再加上他们毕竟是违反了计划生育，也不敢去医院检查。但毕竟已经生过了三个孩子，孟含英有直觉这胎肚子里又是两个。
赵存良不敢大意，思来想去，去找了自己的老同学陈丽云，她在镇上医院妇产科当大夫，好歹也是有些经验的。
可是没想到，三月初七一大早，孟含英就发作了，家里除了他两口子，真是一个大人也没有，赵存良赶紧先去把自家姑奶奶请来，老太太虽然七十多了，毕竟经过事，万一有点什么情况，比三个毛孩子能拿主意。
这边安顿好，赵存良飞快地汽车上奔向陈丽云家。陈丽云刚起床，见状脸都顾不上洗蹬上自行车就和赵存良朝赵家走。
等她骑到，胎儿已经露出头了，她二话没说，洗手消毒准备接生，四十分钟后，孩子顺利娩出。陈丽云剪了脐带，包扎清洗了一下，抱给孟含英看，“是个漂亮的小妮儿！”陈丽云说。
听到这个消息，孟含英脸上的期待一下子散了下去，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就垮掉了。陈丽云暗叫不好，赶紧上前，先帮她娩出胎盘。又赶紧给她喂准备好的红糖水，可是喂不进去，她的眼睛是那样无神。
陈丽云赶紧把等在外间的赵存良叫过来，同她说话，可是无论赵存良说什么，那双眼睛就像一口枯井，没有一丝波动。
这时，赵清扬冲了进来，踩着小凳子拽着孟含英的胳膊大哭：“妈妈，你别死呀！你死了我们就没有妈妈了！妈妈，妈妈……”赵存良心里五味杂陈，又担心女儿添乱，又怕从此天人两隔！
两岁的孩子知道什么，但赵清扬前生经历了失去母亲的痛，剜心剔骨般的痛呀，又向她袭来，此世她拼了命也要挽留住母亲。可能是她的哭喊过于惨痛，没多久，孟含英就回了神，摸着她的头轻声说：“夭夭别怕，妈妈不走！”
陈丽云松了一口气，示意赵存良把孩子抱走，趁着这股劲儿继续帮着接生。过了一个小时，终于又听到一声响亮的哭声，紧接着就是陈丽云的轻松愉快的喊声“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等陈丽云收拾完，赵存良带着三个闺女进了卧室，孟含英已经累得睡着了，孩子们围着两个刚出生的娃娃，好奇地想摸又不敢摸。
陈丽云交代了注意事项，又观察了一会，就起身要走，赵存良感激地说：“丽云，真是多亏了你，大恩不言谢，等含英出了月子，一定得大请你一顿！”陈丽云笑着说：“别跟我客气，咱们谁跟谁呀！”
送走陈丽云，赵存良这才感到了踏实，那悬在空中的欢喜终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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