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可以遮掩许多事,比如一些隐秘的情愫。
也会放大许多事,比如还是那些隐秘的情愫。
王蔺辰躲在自己精心打造的外壳里,一边喝酒一边把话题往深了带,他粗略地向她讲了讲自己爷爷,借着酒意问起她前世的妈妈,“你好像……不喜欢提起她?”
谢织星迷蒙着眼,她已经又喝下两碗米酒,催发的热意攀到脖颈上,激得她脑袋晕晕乎乎,“不是不喜欢,我是从小就有点怕她。”
她屈起腿,侧着把脸埋在两个膝盖之间,柔软的眼神看着王蔺辰,像是往他心口搭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
“我妈她……不结婚不生我的话,大概会有很好的人生。她做航天,结婚生孩子后就退到后勤,我爸又在我很小的时候没了,为了抚养我,她放弃很多。”
说着说着,她眼神就失了焦距,似望着虚空,“我小时候很想听她夸夸我,想看她笑,她总不笑。有一回邻居小孩说,那个星星妹妹长得可好看了,我把这话告诉给我妈,想听她夸我,可她不知怎么就骂我,一直抓着我肩膀摇啊摇,逼问我,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那时,我怕得都不敢哭。”
王蔺辰听着,就感觉那毛茸茸的爪子忽然亮出利缘,挠了他一下,“长得好看确实能当饭吃啊,只不过,你可以不吃那碗饭。”
他盯着她的脸,“而且,把你生这么好看,你妈的责任应该占了八成吧?基因好也值得挨训,你可真冤。”
谢织星听得笑了一声,眼神又聚焦回来看他,“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她大概是有点后悔结婚生孩子,可看着我一个孤零零的小孩,还是不舍得离开。她不忍心说后悔,但好多年好多年,又一直在羡慕打拼事业,走得很远的那些人……”
说到这,她转过头,把下巴搁在两个膝盖上,长长叹了一声,“所以,我很想做点什么成就出来给她看,想让她……不那么遗憾。”
王蔺辰坐得近了些,跟着叹气,“你啊,还是太老实了。”
谢织星歪过头,“怎么呢?”
他斜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这事儿,是你妈没想明白,你上赶着去分担压力做甚?你投胎前给她发通知了么,把你生下来是她和你爸的决定,你只管自己好好活就是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王蔺辰抬手摸了摸她后脑,“你好好活,把名字挤到陶瓷史里头去,说不定她在那头能看见。不管怎么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多少赚点安慰回来。”
她听得又笑了,把转来转去的脑袋对着他,“你也是,咱们好好干,你爷爷也会知道的。”
“那是自然,他一定会知道。”
王蔺辰昂着头看那一轮弦月,得意洋洋道:“现在论起辈来,我是他祖宗!”
话落,谢织星愣了愣,回过味来时便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停不下,满脸荒谬地看他,“你可真是个孝顺孩子。”
她这一笑,就把前来搂白菜回家的谢大哥给笑了回去。
小四平素虽总端着一副甜美笑颜,可常年陪伴身侧的家人又怎会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的开心。
谢大哥听不到那两人在聊些什么,但能从谢织星的肢体动作判断出:小四现在非常轻松惬意。
于是,谢大哥带着一肚子“儿大不由娘”的伤感转身回家去了。
谢二哥见他独自一人回来,问道:“怎么,真喝酒喝上了?别是醉了。”
谢大哥心情复杂,“没醉,两个人说着话,高兴得很。”
谢二哥噎了片刻,不得不提起隔壁村的崔家父子,“崔叔同我问了两回小四,我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要撮合咱家小四和崔恒。”
谢大哥自然也看得出崔成贵的意思,他不无忧虑道:“小四的婚事还早,我看她心里主意也大得很,不由我们做哥哥的说了算。回头我和爹说说,崔叔那边还得他去出面打个圆场。”
谢二哥没说话,心里对大管家的‘放权’行为感到惊讶。
一个多时辰后,王蔺辰背着谢织星回到谢家院子里。
她那点捉襟见肘的酒量实在不够看,喝着聊着就舌头打结,迷迷糊糊地开始昏睡,王蔺辰差不多算是把下辈子做人的那点正直都提前预支了过来,只给她披了件外裳就把人背回了家。
谢大哥已经在自己房间整理好床铺,把谢织星安顿好后,他让王家郎君今夜就在他房间凑合一晚。
王蔺辰却想连夜回城去。
宋时商贸繁荣,为方便往来商旅,城门开关的时间并不很严格执行卯开酉关,各地都有自行调整的空间。但定州毕竟地处边陲,离辽国太近,故而若非七夕中秋除夕元宵之类的大节日,平素酉时便准点闭门。
今日七夕,城门会多开两个时辰,这时候赶回去,还能入城。
谢大哥见他已打定主意,也不强留,牵了头驴子给他,两人约好三日后到城中看铺面。
看着王蔺辰匆忙的背影,谢大哥一时感慨,缘分这事果真奇妙。
初见时还以为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几月光景,就摇身一变,是个细致周到的青年俊秀了。
世事变换总有出人意料处。
薛娘子眼下也正体味着人情往来的非凡奥妙。
当初沈如琅爬到在建料敌塔的最高处时,正是她沈家主母的至暗时刻,然而不过半月光景,闲言碎语的风口便又陡然转了向。
沈如琅那一贯钱的补窑工事已顺利结束,玉音瓷坊的吴渭坊主却四处“闲谈”,把沈闳父女的技艺说得一文不值,话里话外那意思,一贯钱都算是他看在沈闰师傅的面上才给,权当接济了。
这话在定州城内流转,还没转到沈闳父女耳朵里,他们俩此时正专心致志在谢家搭窑。
而谢家窑,作为定州城第一个找沈如琅掌挛窑事的瓷坊,也在瓷业同行的嘴里流转起来——
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罢了,祖辈留下来一点家底,子孙撑不住,塌了窑,付不起沈闰师傅的上佳手艺,只得退而求其次。又好面子,便煞有其事地办酒开席,图个假把式的热闹,还不就是没钱闹的。
毕竟沈如琅这么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能喊得出几个铜钱的价码?
听说当初老谢兄弟俩带着四十贯钱拜到沈府,请不起沈家嫡传手艺,悻悻归家。如今既能挛窑又有余钱办酒席,便足以说明,沈如琅那点稚嫩的贱卖手艺是上不去台面的。
谢家不过就图个便宜活计罢了。
围坐在一起的妇人掩着嘴笑,其中一位一边抬起一只眼睛看薛娘子,一边不无恶意道:“我看哪,谢家那窑,恐怕还得塌第二回,到时……就真的山穷水尽了。”
今日薛娘子在沈府办了场饮茶会,顺便采买了不少精美绣品,说是赏鉴新茶,其实就是把各个名瓷坊主的娘子约来送礼,好重新塑一塑她这沈家主母的口碑。
听了此等“预言”的薛娘子非但没有不悦,倒是深深沉沉地叹了口殚精竭虑的老气,无奈道:“孩子大了,总归有她自个的想法,出去闯一闯,碰碰壁也好。把人拘在家里,不仅她怨我,我呀,也睡不好,每天还得倒过来看她的脸色,严了慈了,都不合适,哎。”
马上有人应和,“薛娘子说得极是,真是讲到我心坎里了。堂亲按说都算本家人,可实也不是从自己肚皮里出来的,两个肚皮出来的孩子,就是不同心同德。”
“就是说,家里没几个铜子儿的时候,没谁理你。瓷坊做久做大了,瞧着你有三五百亩田产了,都奔出五服外的远亲,照样千山万水寻回来投靠。这推也不是,接也不是,愁人得不行。”
一旦引起共鸣,在座的人便同心同德了起来。
热热闹闹数落了一阵那些不知数的族亲后,沈府的婢子掐准时机出现了。
向薛娘子汇报即将送去沈闳那里的日用物事,细致到牙粉被褥柴火等琐细,薛娘子格外耐心地听完,又补充了几样沈如琅爱吃的精致点心,嘱咐厨房仔细做好适宜的口味再务必趁热送去涧西村。
末了,在众人惊叹又同情的眼神中啜了口茶,认命地叹息:“我啊,是真希望他们父女俩能辟出片天地来,定州这么多的瓷坊,真叫我们沈家一力担下大大小小的挛窑工事,怎么做得过来?有钱,总是大家一起赚得好。”
话都让她说完了,众位娘子也听明白其中意思。
沈家是明着一个沈字,实际上沈闳父女的沈字恐怕都快要被踹出族谱了。
重新调整完风向后,茶会也散了,待众人告别离开,薛娘子转头就把方才的婢子叫回来,汇报的清单拦腰砍去一半,但意味深长地留下了厨房新做的热乎糕点,派了个机灵的仆使送往涧西村。
仆使却带回来一个叫沈家人颇为吃惊的讯息。
谢家竟花费五十贯钱请沈如琅掌工,而沈闳只是副手。
沈闰无法理解这父女俩的摆烂算盘,又觉得这‘五十贯’别有用心——比谢家当初能拿出的四十贯要多一点,却又比沈家开口的七十贯要少一截。
沈如翰不屑地哼了一声,阴着脸冷笑,“尽搞些不入流的花架式,他们父女二人的手艺,往顶天了算,也就与几年前的我持平罢了。”
看着儿子脸上的倨傲神色,沈闰心中的不安被抚平了。
沈如翰‘受禄’后仍一直在精进技艺,揣摩窑炉砖块搭建的细节与更为精妙的耐火泥的使用。而这几年,沈闳根本没做过挛窑,沈如琅在沈府也未再接触挛窑技艺。
五十贯?
怕不是谢家小门小户往外瞎传出来充脸子的说法吧?
沈闰看了眼气定神闲喝茶的薛娘子,给谢家的五十贯敲定了性质:小门小户做出来的事儿就是不够大气,一点小挫折便闹得鸡飞狗跳,往后只会捅出更大的笑话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沈府的人已俨然开始等待谢家窑的第二次塌落了。
加更一章,前几天忙着完结《哑蝉》,这边落下了,之后恢复隔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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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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