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因着这熟悉的气息扭过头去,登时疑惑不已:“咦,主子可是提前回来了?”
方回归的祢上轻微的“嗯”了一声,他嗓音低沉,手中提着一个镂空鎏金香囊,缓步走到了正在算账的阿白跟前,将东西给了他。
“把它锁起来。”
话音未落,阿白已经接下这个巴掌大的香囊,没有多问,只按照他的意思将其锁在了立柜之中。祢上转过身,淡漠的目光从阿黎、惠京身上一略而过,随口问了一句:“完了么?”
“刚签完。”阿黎笑着告诉他,“今日极好,新签了两位客人。”
“好。”
例行公事搭完了话,祢上便朝遂愿坊的后院走去,没有再多做停留。
他大抵没有发现,惠京正盯着他衣袖上的六角菱花,盯得双目几乎快要流出鲜血。只可惜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惠京已经将忘情水全部吞咽下肚,现在口中只剩下了苦涩的余味。
惠京立刻冲向一旁,试图将自己刚咽下去的忘情水呕出,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他梦境中细碎的记忆正随着时间慢慢消失,最后一点都不剩了。
阿黎被他莫名其妙的行径吓了一跳,上前关切道:“小公子还好吧?您这是怎么了?”
惠京心想,这大抵是自己初次见到祢上。方才见得他长发半披散,其上以一支纯白的骨簪束起,脸庞棱角分明,眉眼中满是清冷,整个人身上有种游戏人间、漠视众生的疏离之感。
他所着的缥碧衣衫,亦如冬日冰雪融化于水,随着行走泛起微微的涟漪,那宽袖末梢处的六角菱花也随之消失了。
“……方才那是谁?”惠京口唇颤抖,问。
阿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祢上离开的方向:“那位是咱们遂愿坊的老板祢上,刚从外面回来。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此刻,惠京梦中关于祢上的记忆已然全部清零。
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呃……我……”
这样的情况,阿黎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了。他随即递给惠京一方手巾,询问:“您还记得来我们遂愿坊是为了什么吗?”
“……”惠京沉默许久,目光依然没有从祢上离去的方向移开,“阿黎,我只知道现在还不能走。”
“嗯?”这倒是阿黎从没有见过的情况,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公子可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
惠京没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他只知道自己还不能离开这里。
他接过手巾道了一句“多谢”,极想追上祢上问个清楚明白,却又觉得如此闯入别人后院十分失礼。他看向阿黎:“可否让我见一见祢上?”
可是先前分明能说会道的阿黎,却因此面露难色。
“我们主子脾气不大好,最不喜欢别人扰他休息。小公子有什么事告诉阿黎便是,阿黎会尽力相助。”
方才祢上的神情,的确不像是善类。
惠京未曾见过这样的人,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些和善的面容,尤其是国师悦擅,将他保护得如同易碎的瓷人,若他见到祢上,很可能两人会打起来。
祢上与他此前设想的乐于为众生实现愿望的大善人有一点出入。
惠京正要开口,遂愿坊的梧桐木门忽而被人用蛮力推开,几个官兵一齐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一个气势汹汹地吼道:“来人,给爷搜!”
“哎——哎——”阿黎见势不妙,很快迎上去拦住了他们,赔着笑脸道,“哟,这是怎么了各位官爷?有什么事情好商量!”
为首的那位道:“今日辰时,皇后娘娘心爱的小皇子失踪,我们正在奉诏寻找!”
完了,要被抓回去了!
若是被抓回去,多半要被严加看管,想要再跑出来怕是不大可能了。惠京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尚未完成,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抓回去。
他正不知所措时,身上忽然被人搭上了一张毯子,他抬起头,只见此前一直沉默算账的阿白从他身旁经过,也不声不响地去到了阿黎身边。
是阿白给他搭的毯子?
只见阿白去后,官兵们开始在遂愿坊内大肆搜索,经过惠京时却视若无睹,想不到这条毯子竟有隐去身形之效。
惠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官兵们最终没有搜到人,片刻后只得离开了遂愿坊。
“小公子……”他们走后,阿黎赶紧回到了惠京身旁,“您可是他们口中的那位小皇子……?您为何不回宫去?”
这该如何辩解呢?
惠京叹了一声,只能使出自己压箱底的一招了。他对阿黎说道:“阿黎,我还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我想留在遂愿坊。”
惠京最终被留在了遂愿坊门外。
关了门,其实阿黎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外面那一位毕竟是穹疆皇帝最宠爱的小皇子,若是被他老爹知道了,还不得带人来端了他们遂愿坊?可是留他在此也绝不是个好主意,兴许会牵出更多事端,惹出更多麻烦来。
每隔半个时辰,阿黎便透过门缝悄悄观看,猜测惠京几时会走。可是惠京却如雪山松树一般立身遂愿坊外,久久都没有动摇。
又过了两个时辰,屋外狂风大作,冷得人直打哆嗦。阿黎再一次透过门缝窥视,惠京却还在外面。
只不过他倚靠着楼梯,像是睡着了?
这孩子,从他踏进遂愿坊的时候,阿黎便觉得他不简单。虽然身上并无绫罗绸缎、玉佩香袋,然而目中光辉不减,举止有礼有度,一言一行却也瞧得出是个知书达理的贵公子。
阿黎叹了一声,只是这小皇子外表细皮嫩肉、弱不禁风,偏偏性子倔得像头牛,他想着实在于心不忍,带了一条薄毯出去给他盖上了。
*
惠京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身着白袍的悦擅。
一见悦擅,惠京的情绪便放松了许多。他主动走了上去,笑道:“国师,我找到嬷嬷说的忘情水了。”
“是么……”可悦擅看起来并不那么高兴,他眉目间愁绪不解,“哦,殿下,此梦是我施法与您传话,想请您尽快回宫。”
悦擅的确有这个本事。他可以驭梦,也能在梦中得到启示,从前也用同样的方式造访过惠京的梦境。故而惠京并没有质疑,只是问道:“怎么了?”
悦擅叹道:“车齐国君好战,他已经率众连破了十五座城池扩张疆土,战火很快就会烧至穹疆。陛下决意早日立下皇储,他会挂帅亲征御敌,皇后不舍,加之因您出走之事,已然一整日滴水未进了。”
车齐国就在穹疆以北,惠京听说过此地。没想到今日悦擅会以此让他回宫,看来,情势的确是迫在眉睫了。
但说真的,他即便是现在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国师,可否替我向母后道句平安?”惠京想了想,又道,“请她不必担忧,我很快就回。”
悦擅颔首,口中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片刻后方才问了他一句:“您……已然喝过忘情水了?”
“喝过了。”
“唔。”
悦擅若有所思,不过,他眉宇间的忧愁似乎减轻了些许,“殿下,你放心,我一定……”
可是,悦擅的话音落在了“我”处,忽然之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的脖子如同面团一般被拉长,面孔也极度扭曲变形,皮肤破裂,碎肉翻出,纯色的袍子也变得肮脏、灰暗。
他已然不再是悦擅,而是一头怪物,双目含血,唇齿流涎——这怪物转瞬朝着惠京扑了过来,掐住了他,腥臭的口水喷在了他的脸上,尖长的指甲刺进了他的心口,“我一定要吃了你——”
“哈哈哈——”
惠京的气息被它扼住,尽力挣扎却不得结果,他不明白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从前悦擅入他梦时,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片刻,惠京已经失去了呼吸,他好似一条离了水的鱼,却迟迟没有从这场噩梦中苏醒过来。
这……这还是梦境吗?
怪物的指甲扎进他的心口时,剧烈的疼痛丝毫不比现实少,如此真实的梦境,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要死了?
完了完了,这下闯大祸了。
“救、救命……”
可惜回应惠京的只有怪物黏糊糊、臭熏熏的口水,它们滴到了惠京的脸上,顺着他的下颌流淌,缓慢地遗落在衣襟。
惠京的反抗以失败告终,他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了。
最后一丝光芒从他眼前消失之际,惠京见到了一朵绛紫色的六角菱花。菱花在一片虚无之境,化作一只蝴蝶停留在他的手背,轻盈得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重量,转眼就被微风拂落。
惠京心生怜悯,俯身拾起了它。
这一瞬,仿佛已经伴随它历经了千百年的轮回。落叶、尘土、花种,生根、发芽、结果、零落成泥,随后,一滴滴温热的水落进了泥土之中。
过了好久,惠京才意识到那不是水。
是血。
是他自己的血。
惠京的灵魂蓦地被拉回现实,疼痛与恐惧交织着,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遂愿坊门外,而身边多了一个人。
“梦魇么。”那人盖上了自己手中的琉璃盏,道,“你这体质倒挺有意思。”
这家伙在和我说话?
惠京揉了揉自己惺忪的双目:“什么?”
“你是不是经常梦见它?”那人回过身来,抬高了手,将琉璃盏给惠京看了一眼,“想来它已经惦记你很久了。”
惠京低首看了一眼,琉璃盏中正是刚才在梦中要吞噬他的怪物,已经变成小小一团,被囚禁在琉璃盏中不断淌着口水。
这……
惠京明白了,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境。“是你救了我?”
遂愿坊昏黄的檐灯之下,手中托着琉璃盏的祢上眉梢微扬,“我听阿黎说你想留在遂愿坊。从明日起,你便来管账吧。”
说完,他打着呵欠踏上了楼梯,推开了遂愿坊的梧桐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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