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
二十三年前，扎着羊角小辫子的小童趴在窗前，笑呵呵地唤里面的知周。
彼时知周正握着笔，抄写一卷给小童病中祈福的经书。他衣袂清浅，温润生辉，抬眼瞧见是他，便宠溺地笑了。
“桓牙君。”知周伸出手去，把小小的他从窗户上抱进屋内。
那时桓牙三岁多，未来的车齐君主，身高只到知周的膝盖。桓牙手中握着一块如羊脂玉般的兽牙，摊开了小手笑着给他看。
“看，是桓牙！”
每每在外得了什么好东西，他都会第一时间送到知周这来，知周的桌案下已然堆满了许多这样的玩意儿，压扁的蝉蛹、无茎落叶、青黑色雀羽、缺损了一牙的铃铛……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东西亦变得越来越丰富有趣。
“这是兽牙，不是桓牙。”知周敲了敲他的额头，“桓牙在这里。”
他便笑。
“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桓牙蹲下去把小牙往他的桌案下放时，忽而忧心地站了起来，“阿花不见了！”
阿花是他昨日捡到的小天牛，被他用丝绳绑在桌角下，昨夜它咬断了丝绳，逃走了。
“阿花回家去了，它让奴转告说隔天再来找桓牙君玩。”
这话 桓牙听得似懂非懂，一双清明的眸子仔细地望向他。
“仙人。”
“奴不是仙人。” 知周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顶，将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桓牙，还记不记得奴叫什么名字？”
桓牙趴在他的怀中，抱着他咯咯笑了几声。
“您何时才能记得呢？”知周也与他莞尔一笑，“奴叫做知周。”
在桓牙心中，知周就是仙人。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仙气，性子也与戏本里的仙人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知周是何时出现在车齐宫中的，只知道有一天，年幼的他在芸阁中撞落了一卷经书，知周便出现在了他身后。知周的性子温和，不像父王待他那般凶悍，只是俯身替他拾起了书卷来。
他就是仙人。
因为桓牙的坚持，知周作为教习先生留在了宫中。他用《山海经》教桓牙识字，给他讲里面奇珍猛兽的故事，讲到狏即时，知周道：“狏即有赤目、白尾，善用火。”
“就像知周一样！”桓牙乐道。
因为前不久，有一条瞎眼的毒蛇潜行到桓牙的床榻旁边，知周两指一指，它很快便被烈火所焚。不过事后知周并不认账，他只说桓牙在做梦。
桓牙愈发确信知周是天上的仙人。
“我会替你保密的！”彼时缺了乳牙的他笑嘻嘻地对知周说道，“仙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十六岁时，桓牙捡回一幅奇奇怪怪的画儿。画中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又捧着它兴高采烈地去央知周看，可刚到知周身前，风云忽变，画中的黑影一跃而出，抖了抖身子环绕在桓牙周围。
“轰！”黑影腾腾而上，张开逐渐成型的大口朝他俯冲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几乎是一瞬间，知周召出真火与那团黑影斗法，从它手下救了桓牙。
“主人，寻个地方躲好。”
“知周……”
桓牙睁大了双目，只见知周好像已被黑影吞噬，整个人消匿其中，很快一点点影子都不剩了。
但下一刻，黑影突然逐渐缩小、又好像滚滚烟云一样向外迸开，散尽之后，知周的身影终于渐而显现，只见他在黑影完全消失的瞬间浑身一软，一挥衣袖，将周围的妖气全部驱尽。
这一举完成，他仿佛失力般跪倒在地，双目通红，衣衫之下现出了一条白色长尾，正微微发着颤。
他不是仙人，他是妖怪，如今因受伤现了原形。
知周耷拉着眼皮，在模糊的光线之间望向桓牙，面色灰败如纸。这个秘密终究还是没有藏住。
他藏了三百年，没想到在他面前现了原形。
更加离谱的是，待知周再度找回知觉时，发现自己的手脚已被人用铁链锁住。冰凉沉重的玄铁穿过了他的脚腕，拖在地上，稍一动就会感觉到锥心的痛楚。
片刻后，桓牙走到他身前。
“狏即是世上最薄情的灾妖，是不是？”他目光冰冷。
知周忽而明白过来，桓牙已然长大了，不需要再听他杜撰的故事，可以自己去翻阅经书了。
经书记载，狏即是一种不祥的山兽，所到之处必有火灾、引起战乱，伤人性命。很不巧的，知周便是一只狏即。
他无言可辩，只能答“是”。
桓牙遂回过身，与老车齐君道：“王上，此灾妖不可留于宫中，必须驱逐出去，否则会危及无辜。”
“可是……”老车齐君有一瞬的迟疑。
“父王！”见他迟疑不决，桓牙的语气愈发急促，“请父王下旨驱逐知周！”
他身后即刻跟着跪倒了一群重臣，皆坚持请愿将知周驱逐出宫。车齐君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只好向众人妥协，拟下旨意将重伤的知周驱逐出宫。
随即，知周被人送到了穹疆，开始在云渡寺中服罪修行。
这一修行，便是十个春秋。
*
桓牙不确定他会不会见自己，但小禅林外的那些经幡，分明证明了他仍在探听有关他的消息。攻破那十五座城池，他步步踏血而来，在知周眼中大抵是为了满足极致的贪欲，难以原谅。
知周并不知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完了事情来龙去脉的惠京，一边啃着僧侣送的酸果，一边震惊得瞪大了双目：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您上一回来遂愿坊……”
他没有签如意账本，说明是祢上的旧客。他的故事中似乎也没有提及遂愿坊，可，知周显然是被祢上送到云渡寺的。惠京觉得其中必然有缺失之处。
“那幅让知周现出原形的画……”说到这，桓牙君话音一沉，“便是我上一次来遂愿坊跟祢上讨去的。”
惠京听罢心道，破，那的确是有些不可原谅了！
知周对桓牙满怀信任，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入了他的局，事后还被囚禁了这么多年。
这边正说着，那边小僧侣走来报信：“施主，我已告知师叔有人到访，他此时可以会见诸位。”
桓牙呼吸一滞，即刻揭下了黑纱斗笠，拨开眼前的重重花影，一步一步地，急促地朝着知周所在的禅房而去，像是慢了一步对方就会跑掉似的。
终于，进了他的禅房。
“……仙人。”
一声唤过，对方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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