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尾巴拖得很长,风从地铁口往上涌,带着一点潮冷和铁轨的味道。新商务区刚长成模样,高楼并排站着,玻璃墙一面叠一面,把头顶那块不大的天空剁碎了,分给每一扇窗一点。
从 A 口出来,顺着导航走不过几分钟,星河科技那栋楼便出现在视线尽头。楼身偏瘦,高而直,外立面是整片的深色玻璃,只在中段嵌了一圈银白的线条,把整个轮廓勒得很利落。
入口前有一小块空地,浅灰石板铺得仔细,连缝隙里都看不见多余的沙粒。空地中央立着一件金属装置,远看像谁在地上插了一根细杆,又在半腰拧了个弧,近看又像一笔停在半空的长横。太阳从楼缝里挤出来一点光,恰好擦着那一截弧面,泛起一圈冷亮。
郦苒在台阶下停了一下,深呼吸一口风,把围巾取下来塞进包里,这才跟着上班族的队伍一同推门而入。
门一合上,暖气扑在脸上,室内的声响一下子变得柔了——空调缓慢送风,电梯在另一头开开合合,前台不知在和谁确认名单,压低嗓子重复了一遍名字。
大堂不算华丽,却有一种刻意克制的体面。墙面用大块石材砌出笔直的线,天花板悬着几圈环状灯带,光线被磨过一层,落下来,不刺眼。地板被抛得很平,行人的脚印在上头一闪而过,不留痕迹。
正对入口是一面电子屏,切换着各条业务线的名字和图标,轮到“金融科技”那一栏时,角落里蹦出七个字:
【让生活更轻。】
那几个字在屏幕上停留的时间不过一秒,却很容易落进人眼里。郦苒看见了,心里轻轻一动——她总觉得这种句子都像从同一本手册里抄出来的,只换了几个形容词。三年前的那场风波之前,她也曾相信过类似的话。
“让生活更轻啊......”
身后有人低声念了一遍,像是随口接了屏幕上的话,语调却并不附和,尾音微微收着,逼得那几个字听上去不像祝福,倒有几分打量。
接着,那同一个声音又慢悠悠添了一句:“轻下来的,总得有地方接重。”
声音不大,偏偏清晰,像一滴水落在已经安静了很久的桌面上。大堂里的人大多自顾自地走着,没人注意这句,只是她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那个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不远处的员工通道前,一个男人站在门禁机旁,刚把工牌在感应区一刷,灯跳了一下绿。他肩背笔直,穿着一件合身的深色大衣,扣子只扣到中间,里面露出一截规矩的白衬衫领口和压得正正的领带,整个人像一根细长的标记,笔挺地立在那儿。
侧着脸的时候,可以看见他轮廓收得很利落:眉峰极有分寸地挑着,不尖不钝,眼眶不深,但眼尾略略往外带,给人一种精神而不戾气的印象。鼻梁挺直,下颌线干净,没有多余的肉,却也不是刻板的削瘦。五官加在一起,不是那种乍看之下令人惊艳的好看,却是一眼过去就能记住的耐看——像一块刻工细致的印石,不声张,但磨得极彻底。
他刚才说话时嘴角微微往一边收,似笑非笑,倒像是说给自己听,而不是刻意点评公司标语。那种淡淡的疏离感,与其说是傲气,不如说是习惯——看事先看漏洞,看字先看没写出来的那半句。
“岑总早。”在一旁值守的安保像是怕失礼,赶忙站直了身子,小心地打招呼。
“早。”男人声音不紧不慢,尾音收得很干净,没有多余的客套语,却也不显得冷淡。
说完,他抬眼往电子屏那边看了一眼,视线顺着那行【轻一点】掠过去,眉心像是轻轻动了一下,又迅速平回去,脚下的步子已经往里走了。
背影在灯光和影子交界的地方拐了个弯,衣摆随着步子微微晃动,步幅不大,每一步落下却稳得很,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人大概不太习惯走没把握的路。
“郦苒?”
前台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她收回目光,快步上前,把身份证递过去。前台姑娘对着屏幕核对了几眼,笑着把新打出来的工牌递给她:“基础平台部,新同事是吧?欢迎欢迎。”
工牌塑封边缘还有一点温,卡片上那张证件照是前两天匆匆拍的,背景蓝得有些呛,眉眼倒被定格得比她想象中要淡几分。名字下面,是新分配的工号。
人事已经在旁边等着,见她收好工牌,便转身领路:“来,带你上去认认地方。”
高跟鞋落在石板上的声音轻脆,在空大的大厅里绕了两圈才轻轻散开。电梯门合上时,外头的光景被切断,只剩金属内壁上那一小块被灯反出来的影子。郦苒瞥了瞥,见镜子里的自己肩膀还是有点僵,便暗暗吸了口气,让肩往下沉了一寸。
“二十层整层都是平台部。”人事按下楼层,闲聊似的开口,“你这次挺好,直接分在靠窗的一列。”
电梯平稳往上爬,缝隙间不时闪过别的楼面,每一格窗后都是另外一种灯光和生活。她盯着光影,一时间有些恍惚——同一座城,同一段时间,楼里楼外的人,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各自奔跑,她只是刚换了一个轨道而已。
平台组在一角,被玻璃隔断围出一方不算大的天地。隔板不高,基本遮不住人影,倒是把外头动静挡去了一层。
工位排得紧凑,显示器多半是双屏或三屏,屏幕上滚动着日志、监控,还有一行行看不懂的英文。桌面上比起装饰,更常见的是实用的杂物:一摞写满公式的便签,几本被翻得卷边的技术书,几只不成对的马克杯。偶尔有一两盆小植物,从空咖啡罐里探出叶子来,长得顽强而不讲体面。
“这圈儿都是我们自己人。”带路的组长推开玻璃门,回头冲她笑笑,“以后就占这片地。”
他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戴着一副细框眼镜,说话带点软糯的口音,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没什么攻击性。可往那儿一站,又能感觉到他对整个区域的门儿清,谁在忙、谁在摸鱼,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就是你的位子。”他指了指靠窗的那一格,“视野不错,运气挺好。”
郦苒把包放在椅子上,先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楼下是一条河,宽宽的,冬天的水色偏暗,偶尔有船慢慢划过去,水面被划出一道细细的痕,很快又被流向抹平。
“我们这边主要负责底层服务的稳定,”组长在旁解释,“监控、报警、限流、熔断,都是这种东西。别的业务干得再欢,到最后都得踩在这层上。”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好处是离用户远了一点,真正的风浪打过来,能折掉好几层,到你这里,声音就小多了。”
郦苒听着,只抬了抬嘴角:“听起来挺适合我。”
她没往下解释,组长似乎也没打算追问,点点头:“你先装环境,有问题在群里吼一声。”
她坐下,接上公司配的双屏,输入新工号登陆。系统跑了一圈初始化,熟悉的黑底命令行跳了出来,光标一闪一闪,让她心里的某一部分慢慢落地——键盘还是那个键盘,命令还是那些命令,至少这块儿,是她不会犯错的地方。
另一块屏幕上打开的是监控面板,一堆折线井井有条地往前爬,每一条都在自己的区间里晃悠,没有谁出格。她看了几眼,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些线,比当年那条猛往上冲的收益曲线顺眼多了——不够好看,但稳。
午饭点到了,工位附近椅子一张张被推开,有人问:“去不去食堂?带你熟悉熟悉地形。”
“不用了,你们去吧。”她抬抬下巴,指指屏幕上的文档,“我先把这个看完。”
同事倒也不勉强,有人笑着丢下一句:“那我们回来给你带个苹果。”几个人说说笑笑往外走,很快被门外的动静吞没。
办公区一下子静了。空调送风的声音可以听见,远处不知道哪一间会议室传来隐约的讨论声,晕在墙壁后,听不真切。
郦苒从包里掏出早上买的面包,拆开包装,用纸垫在键盘旁,边吃边翻内部 wiki。新公司的流程写得极细,把接入顺序、限流规则、策略回滚一条条摊开。她一边看,一边拿随身带的本子抄重点,笔划在纸上留下暗暗的一道道线,将原本陌生的系统慢慢整理出轮廓。
笔尖划过的一瞬,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比任何漂亮的宣传稿都清爽——白纸黑字,写清楚哪一步可以做,哪一步不可越线。这个世界未必会照着纸走,但至少她自己知道,线画在哪里。
下午两点刚过,聊天工具角落弹出一条系统通知:
【14:30 全员大会,7F 多功能厅集合。】
组里立刻有人在群里刷表情:“开会,走了走了。”
也有人调侃:“听说是给夜猫子准备的项目。”
组长合上电脑,朝几个人招呼:“新项目,大家露个脸。郦苒,你也去。”
多功能厅在七楼,门口贴着一张简单的 A4 纸,上面打印着“内部会议”。厅里灯光柔白,从高处一圈圈撒下来。前面几排是软座,后面摆着折叠椅,过道留得规规矩矩。
郦苒挑了靠边的一张椅子坐下,工牌挂在胸前,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厅里的嗡嗡声在主持人上台后渐渐低下去,只剩下翻纸、挪椅的细响。
“今天不长篇大论。”主持人开口,倒也痛快,“只说一件事——新项目。”
他说着,抬手指了指背后的大屏。屏幕亮起来,白底上只有几行字,没有动画,也没有精心设计过的图标。
【项目代号:夜帘】
【类型:夜间文字陪伴服务】
【备注:不主动、不替代、有边界】
“名字先暂叫这个。”主持人笑了笑,“关起门来用,哪天真要上线,再说好不好听。”
他扫了一圈台下:“我们想做的事情很简单——给那些半夜醒来,却又不想打扰谁的人,留一个地方说两句。”
“但我们不打算让它去扮演谁。”他的语气慢慢收紧,“它不是亲戚,不是朋友,更不是专业咨询。它只能是一个‘在那儿’的存在。能听,能回,但不替别人做决断。”
这话说得直白,听上去就不像一篇写给媒体看的稿子,更像准备拿来做事的原则。
“也就是说,”主持人顿了一顿,“从一开始,我们就得画好那些不能踩的线。”
他把手里的卡片翻到下一页:“这件事不容易,所以我们请了一个人来帮我们盯着。”
他笑着朝前排一指:“刚刚入职不久的新同事,风控这边的负责人——岑砚。”
灯光顺着动作稍稍偏了一点,落在前排中间那个人身上。岑砚起身,从容走上台,像是对这样的场合早已熟门熟路。
上了台,他先把话筒调整到合适的高度,才开口:
“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在大家兴致正高的时候,适时扫兴一下。”
台下一阵笑,比刚才更多了几分真心。
“‘夜帘’想干的事,刚刚已经说了。”他没有再看屏幕,“我只提醒两句。”
“第一,人半夜说的话,比白天多一层脆弱。”他慢慢道,“你觉得自己给了一个很中性的回复,对方未必这样理解。对他来说,那可能是一种暗示,一种默认,甚至是一种鼓励。”
他看了一眼场下,不紧不慢:“所以我们要对自己说出去的每一句话负责,负责到最糟糕的误解。”
“第二,我们不拿任何人的崩溃做实验。”他用的是“实验”这个词,“后台再漂亮的指标,都不值得拿一个真实的人去换。”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压舱石似的重量,把这几句话稳稳按在厅里。掌声响起的时候,节奏有些乱,各自按着各自的心思拍,但终究拍了。
“总之,”他最后收尾,“我在这儿,只干两件事——提醒、拒绝。提醒我们别忘了线画在哪儿,拒绝那些踩线的提案。至于线以内要怎么做,让它对得起‘陪伴’两个字,那是你们的本事。”
他说完,把话筒还给主持人,转身下台,步子仍旧那样,不急不缓,像刚才在大堂那几步。
主持人笑着接过去:“有他帮我们盯着,心里多少踏实点。”
他低头看了看卡片:“看门的人有了,再说搭梁的人。后台这一块,我们请了平台部来做主力。负责整体架构的同事,就坐在我们中间——刚加入不久的郦苒。”
“郦苒?”主持人抬眼,朝她所在的方向示意。
视线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压过来。郦苒只觉得掌心有点热,还是站起身,尽量平静地朝前方点了点头。灯光没有特意打在她身上,她在人群里,不显眼也藏不住。
她抬头那一刻,再一次撞上岑砚的目光。
他已经坐回位置,侧身倚在椅背上,手里摊着一份名单,手指压在某一行上。听到名字,他抬眼望过来,视线从她脸上滑过一圈,不带打量,却有一种“记下了”的肯定。
那一眼并不算长,但她还是生出一种被清点过的感觉——从此以后,她的名字大概会频繁和“风险”“阈值”这些字同时出现在他的档案里。
散会后,多功能厅里椅子拖动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人群往门口挤。郦苒跟在组长后面,一路被人流推着往外走,到走廊转角处才稍微喘上一口气。
“郦工。”
背后有人叫她,声音不急,带着一点确认的意思。
她回头,岔路那里灯稍暗一些,光打在人的侧脸上,线条被柔了一层。岑砚站在那,一件大衣解了上面两颗扣子,脖颈线条因这个动作露出一截,显得比刚才在台上多了一分松弛。
他把那摞名单换到另一只手里,留出右手,算不上主动,也谈不上客套,像一种自然的礼节。
“刚才台上提到的后台负责人。”他开口,语调平平,“郦苒?”
“嗯。”她点头,伸手同他握了一下。指尖碰到他的指节,能感觉到那是一只常年握笔敲键盘的手,掌纹干净,力道不轻不重。
“岑砚。”他说,“风控这边,之后会时常打扰。”
“哪里。”她松开手,往后挪了半步,保持一个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生疏的距离,“该打扰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名单,视线在某一行停了停,似乎确认了什么,又抬起眼来:“你的以前那一段,我看了大概。”
“……”她喉咙有一瞬间发紧。
她在简历上删掉了许多字,只留“某大型金融机构核心项目组”。可真正详细的项目记录,仍旧安安静静躺在某些归档里,用一串串编号和时间标记着。
“档案不会写全部。”他倒是先替她拆了一部分紧张,“只能看见结论,看不见当时的每个选择。”
“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愿意从前端退到这一层来,至少说明,你还想自己看着那条线。”
这一句话,既没指责,也没安慰,却把她最近这些天反复翻来覆去想过的东西,提炼成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判断。
郦苒沉默了两秒,才开口:“我只是不想再让别人的名字跟我的名字同一行。”
“那就更需要你在这儿。”岑砚道,“画线的人越多,线越不容易被当成一条装饰。”
语气平静,像是在述职,而不是在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说话。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以后评审会上,我可能会把你们方案挑得很细。”
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一点笑,却是不含恶意的那种——像提前声明自己不好说话,不希望别人指望他放水。
“那正好。”她也笑了一下,笑意这一次是真心的,“我自己写的东西,被挑细一点,总比被忽略强。”
岑砚点点头,把这句话也一并收了进去:“那咱们就先说好,各司其职——我负责看门,你负责把路修稳。”
说完,他抬了抬手里的纸:“我那边还有个会,先走一步。”
他话不多,也不拖尾,转身往另一条走廊走去。身形在灯光下一晃,再拐个弯,整个人便只剩一个整齐的剪影,最后消失在门缝边。
郦苒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工牌的边,塑料壳已经被体温捂得有些热。前方不远处,组长在等她,边刷手机边朝她摆手。
她迈步走过去,走廊尽头那扇窗的玻璃上映着傍晚的天色,灰里透着一点金。楼下那条河被天光压了一压,水面暗了,靠岸的一侧却亮了一条细线,跟她心里那道还没想清楚的路有几分相似——看不全,只能知道,它还在往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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