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待李赫情绪不再那样激动，齐王将他叫到帐前，半是劝解半是命令：“赫儿，你斩杀朝廷信使，与朝廷已是不可转圜，自此你便斩断不该有的念想，将全部心思放到攻城战上！”
李赫眉目泛着寒意，略沉默了会，只抬起眼皮道：“父王，不要伤她。”
齐王脸色微变：“大丈夫何患无妻？留她是祸患！你一向胸怀大志，怎在这至关时刻这样优柔寡断！”
李赫见父亲铁了心想要除掉龙玉清，脸上温度骤降，眸中利光隐现，面目看起来有些许陌生。他并不为自己辩解甚么，只说：“我想留住她。”
一个女人而已，即使没了，找年轻鲜妍的美人让儿子开怀是易如反掌之事，因此齐王也并未将长子的诉求放在心中，他便道：“这得是数日后的事了，到那日你改了想法也不定。当务之急，先将攻城战部署好才是！攻城前此事勿要再提。”
李赫漆黑的眼底凝着冷意，仿佛一眼就看穿了齐王的心事。
一路出来，他的脚步快而有力，神情极不痛快，仿佛有乌云压在眉睫，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握剑的大手都绷起了青筋。
外面明明朗日当空，李赫却觉视线所及，都是乌压压的暗色。
他轻吐口气，无意识地望向京城方向。
想到有人会在破城后伤害势单力薄的她，单是想想，他已按捺不住想屠.戮的冲动。
不知何时，他拇指已熟稔地顶开剑刃，如同要击杀对手前那样。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她。
*
久无动静的京城墙上人影攒动，不多时，垛口处已布满了弓箭手，光亮的黄铜箭头从每个垛口探出来，鸦鸦对着城前的空地。
城门訇然中开，一个骑白马的身影奔出。
齐军步兵已布好盾牌阵，后方的的弓箭手拉满弓，目光炯炯，只待一声令下。
“嗒嗒”马蹄声中，那白龙马奔得近了些，齐军才看得出马上竟是名女子，身穿金纹白锦衣，头戴高壶金冠，从衣摆垂出来的双腿修长，脚上蹬着双黄明色缎靴，因着这身装扮，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处处在光下闪着金光，看的人有些恍惚。
魏东久经沙场眼力过人，已认出来那是谁，不由得皱眉，身旁王伯疏迟疑道：“大将军，那不是……”
魏东抬手制止了他：“且听她说。”
齐军正猜度那女子身份，却听她直呼魏大将军名字，高声道：“魏东，我要见齐王叔！”
这下齐军便都确定，这女子正是现今京城之主——龙玉清！
这女娃皇帝胆量过人，既未穿铠甲，也未佩剑，独自驰着白龙马直接到了齐军阵前。
无数双军士的目光都聚在前方这唯一的身影上，一时被对方的美貌攫住，方才城门刚开时大敌当前的紧张气氛也冲淡了些。
那小女帝肌肤若雪，眸中似含了春水，俏丽中带着三分清素，眉梢眼角压着英气，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令人耳目一新。
这黄秃秃的城外空地因她到来，仿佛春天第一枝玉兰花开，让人隐约嗅到了香润的花蕊香。
魏东和王伯疏对龙玉清邪性心机有切身体会，见她这样独自一人来阵前找齐王，定是又有甚么诡计，齐军中又不乏紧盯着她看的，他们二人不由得以厌恶眼神看她。
虽则目前臣已不臣，可京城未破，玉玺未取，意味着夏国还未易主，尽管心中不屑，魏东也只得在马上抱拳微微俯首，以示礼节。
龙玉清斜了他一眼，也浑不将之放在眼中，勒住马道：“我要见齐王叔。”
魏东公事公办：“见王上者须验身。”
龙玉清倒是很配合，立即下马张开双臂：“来罢。”
这下魏东倒是愣住，他没想到龙玉清会这样爽快，阵前都是男子，根本就没有侍女，谁去给她验身？
若对方是男子，随便差个两个士兵就可以上下里外的仔细验身，可龙玉清是女儿身，身份又在那里，不能掉以轻心，却也不能怠慢。
齐地以礼治国，若让天下人知他们阵前对女帝无礼，足能令各方豪杰耻笑几百年。
大小将领和士兵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魏东也不好再婆婆妈妈的延误，便也下马，欲以手中剑鞘验身。
王伯疏忽然在他耳旁道：“大将军，您还是等主君来验罢。”
他语气中含了丝隐晦的警告，魏东侧首看他，他朝魏东点了下头。
魏东霎时想起当初在齐国战舰上，龙玉清吐了主君一身，喜好洁净的主君也未有半分不悦，起身默默去冲洗，还有郦文叛乱攻打凤城时，主君返回凤城的怪异行为……
他后背凝起冷汗，立时收回剑鞘，恰在此时，听到马蹄声响起，尘土滚滚中，李赫已驰马而来。
魏东闪开身，向李赫行礼。
李赫眼神却落在龙玉清身上，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对魏东说：“不必验，放进来。”
“是。”魏东令层层将士闪开一条道。
李赫的乌骓马竟立刻“吧嗒吧嗒”向前凑，熟稔地去嗅龙玉清的白龙马，众目睽睽下，两匹马触了触，发生悦耳的鸣声。
李赫不作声看着，松着缰绳，并未扭开乌骓马。
见此，魏东更心知肚明，暗自庆幸方才王伯疏及时提醒他。
龙玉清扫了眼魏东，似是嗤笑了声，翻身上马，跟在李赫后面，朝主帐驰去。
到了帐前，李赫先下马，将缰绳递给凌彦，便立刻到龙玉清马前，向她伸出手。
龙玉清看了他一眼，有股得意的神采自她眼中一闪而过，她伸手放在他手心。
李赫立即将她柔软的小手收在手心，另一手扶住她后腰，稍稍用力便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站到地上，李赫还是握着她的手、揽着她的后腰，两人离得极近，像是亲昵伴侣。
龙玉清仰首看他，他也低首凝视着她，看那眼神明明有话要说，却一言不发。
纵使有再多的不甘与愤恨，见到了活生生的她，那些令他寝食难安的异样情绪却都被迅速掩盖。
以前种种，好似都不值得一提了。
最终还是龙玉清在李赫胸膛上推了一把，“我要先见齐王叔。”
“我在后营等你。”李赫慢慢松开她，目送她进主帐。
军帐内只剩了齐王与龙玉清。
齐王那双阅历丰富的双眼打量了番龙玉清，微微笑道：“皇侄孤身冒险来此，是有何叮嘱？”
龙玉清从袖内掣出一张泛黄的锦书，双手展开，举到齐王面前给他看。
上面落着当初立誓藩王的印章与血手印。
“天下刚定时，众藩王曾与我皇祖歃血为盟，立约天下共治，非龙姓不王，违者断子绝孙，天下共攻之。王叔秣马厉兵已久，却犹犹迟迟中等到今日，心中所忌惮的，不就是这誓约么？”
齐王拧眉凝视着那锦书，没有说话。
龙玉清“刷”地收回手中，浅笑，一字一句都正中齐王心事：“怕在民众口中和史书上落下‘篡位反贼’之名，子子孙孙都蒙辱再难洗脱，成为罪人？”
齐王眼神阴骘，露出了他原本的面貌，“时至今日，京城与天下我势在必得，任你怎样巧言令色也无用！念在与你母皇情分，我今日留你性命，你回罢，再见不会留情！”
“慢着，我是来给王叔出主意的。”龙玉清踱到他面前，漆黑的双目观察着他：“只要王叔助朝廷将藩国剿灭，我便下诏让位于皇叔，心甘情愿将传国玉玺奉上，如何？”
齐王像听到了甚么好笑的事，“嗤”的声：“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齐国做了朝廷的剑，自损惨重剿灭藩国，等着齐国的，只会是朝廷的斩草除根罢？”
龙玉清连连摇首：“藩国势大，不论何人在位，都是迟早要剿。都已这般境地，我宁愿将江山给王叔，也不愿看祖先积业四分五裂。”
说着，龙玉清拿出自写的退位诏书递给齐王，上面还落了凤印与她的指印。她连传国玉玺也带来了，一并给了齐王。
齐王沉默看完退位诏书，又小心翼翼地托起传国玉玺端详，眼中野心与占有欲一览无余。
片刻，他抬眼扫向龙玉清，满目质疑：“你肯这样轻易拱手相让？”
龙玉清似是嘲弄地笑了声，“我自懂事起，‘八王益壮’这座大山就压在肩上，我没有哪日是轻快的。为了维护这江山，我殚精竭虑、沥尽心血，可它终究如指尖流沙离我而去。我两个至亲之人，也随着四分五裂的江山，与我阴阳相隔，我亦心灰意冷，早有了归隐之心。比起他人，将江山交予王叔我最放心。王叔就算是成全我罢。”
说到这里，龙玉清脸上带了伤感，还有些许悲痛，眸中似有薄薄的水光。
齐王不语，冷冷盯着她。
龙玉清望向他，语气放软了，“若这还不能说明我诚心，那我也没有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找梁王了。但王叔可要考虑清楚，一念间的决定，可能会错过你梦寐以求的，以清白声誉光明正大登上帝位的机遇。”
说完，龙玉清离去。
李赫在后院等她。
龙玉清站在离他数米远之处，眼神中有厉光，直接而坦然地道：“李赫，你若能剿灭藩国，我便退位给齐王叔，以普通女子身份嫁给你。”
许是太突然，李赫为之一震，眸光中射出些许惊讶。
他愣了片刻，没有去管甚么剿灭藩国、退位这等石破天惊的大事，却神色怪异地问：“你的夫君如何处置？”
说到“你的夫君”时，他语调很慢，刻意拖长了些，眼神落在龙玉清身上，好生看着她的反应。
龙玉清轻笑：“他只是名义上的夫君罢了。一个半大孩子，我怎会看得上眼？”
李赫那日来心中的大疙瘩终于解开，觉得自己像个中恶毒至深的人忽然服了解药，身体一下子舒坦了。
他上前拥住龙玉清，又爱又恨，语气有些急促，似乎想为自己的暴怒无状解释：“那日你在信中说要带他归隐，我……”
龙玉清凑在他耳边，轻轻柔柔地说：“他虽不成器，可也是梁王亲自交到我手中的，不论如何自处，我都要对他负责任，仅此而已。”
幽香如兰的气息拂到李赫耳垂上，搀着少女甜丝丝的气息，又暖又香。
是他熟悉而念想的味道，梦中辗转出现无数次。
李赫侧脸发烫，喉结明显地翻动了几下，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他忍不住去寻她柔软芬芳的唇，却被龙玉清推开，她黑眸中漾着水光，声音却是柔和的：“这可是军营。”
她从未用这种目光看过他，李赫不由得心旌神摇，猛地将她抱起，目含期待地看她：“为朝廷浴血奋战……总得让我看到你的诚心。”
龙玉清搂着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说：“放我下来。”
李赫将她放下来，她直勾勾地望着李赫，手自他的胸膛下移。
李赫心中“咚咚”直跳，耳根子蹿红，脑中开始无端回想在山中享过的欲.仙.欲.死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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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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