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绾步子一顿,自从拜师以来,她似乎从未在师父面前提过谢翊,更未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可不知怎的,明景崇那双清明的眼里,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师父,”沈绾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定定道,“我明白的。”
让他成为她的软肋吗?不,不会。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他不过是她绝境求生的庇护伞,必要时加以利用的刀刃。
只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让她难免生出些许犹疑和不忍。
他曾说过会帮她,可她要的,不仅仅是他舍弃权势地位、富贵荣华所能实现,她的良知,让她无法看到他为了自己背弃族人,抛弃血仇,她可以自私,但不能残忍。
如果说她的悲剧是他造成的,那他呢?他的父母、族人的悲剧,又是谁造成的?
她犹豫了,这把刀固然好用,可到了必要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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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渐四合,从李家村到将军府,路上要小半个时辰,沈绾生怕谢翊等久了起疑,匆匆告辞。
奇怪的是,她来了这么久,一直没有见到李大山。
“这段日子,御马司那边消停不少,草料方面不再折腾,大山得了空联系到几家马场商户,许是在外面有事耽搁了。”
听明景崇这样说,沈绾点点头,不再追问,驾着牛车往城里赶。
城中虽尚未宵禁,可到底夜深,路边人影伶仃,唯有更夫长调的吆喝声在寂寥街道回荡。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牛蹄在青石板上踏出“哒哒”声,沈绾轻扬牛鞭,欲让它走得更快些。
刚转过街角,一道黑影蓦地从暗处窜出来,高大的身形似一座小山,扑倒在车辕旁。
沈绾被吓得一惊,下意识握住腰间匕首,刚要惊呼,只见那人艰难抬起头:“沈姑娘,是我。”
“李大哥!?”沈绾借着路边廊檐下的昏光,这才看清对方的脸,瞬间倒抽了口凉气。
鬓角发丝凌乱,从眼角到下颌一片青紫,身上的褐色衣衫似乎被什么东西浸染,显得越发浓黑。
沈绾赶忙跳下车,将人搀扶起来,“李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大山支着身子勉强站起,匆忙望了眼身后,“走,快走!”
“有人在追你?”沈绾望了眼身后黑黢黢的小巷,立即会意,“我扶你上车。”
牛车虽不大,但装下李大山一人绰绰有余。沈绾不敢耽搁,狠狠挥下牛鞭,那头一向慢吞吞的的老牛随即迈开前蹄,直奔而去。
好在将军府就在下一条街道,牛车没一会便在后门前停下。
往常她走的都是侧门,但方才在路上她意识到,要带一个受伤的人回府,还是尽量不引人注目为好。
好在守门的小厮都认识她,见她带生人回来,虽觉疑惑但都没有多问。谢翊虽没有明说,但他们私下心里都清楚,这位沈姑娘在府中的地位,已与女主人相差无几。
将军府分为前宅后院,通常待客宴饮皆在前宅,故而后院与之相比,较为清净,可今晚……似乎有些过于清净了。
沈绾没来及多想,赶忙将人扶回房间,室内烛火明亮,她这发现李大山半边衣衫都已被血色浸透,看样子,应该是被什么刀斧所伤。
“姑娘,你怎么才……”春桃眉眼弯弯,刚推开虚掩的房门,话音就被堵在嘴边,“这是……”
沈绾望了眼她身后,确保再无旁人,立即关上门,“春桃,这是李大哥,上回你见过的,他现在受了伤,你去到药室取些伤药来。”
春桃似乎被地上蜿蜒的血迹吓住,立在原地没有动弹,直到沈绾将面盆递到她手心,才回过神。
“还要劳烦你打盆温水。”沈绾将几支烛台移到桌边,室内顿时又亮堂许多,“对了,将军呢?他知道我回来吗?”
“还没。”春桃摇头,张了张嘴,“将军他们在前厅……”
“那今晚的事先别告诉他,也告诉外面那些人,别多嘴。”沈绾取来剪刀,将李大山外层的衣服麻利剪开,露出大片血洇洇的伤口。
她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嘱咐道:“若是将军问起,就说我还没回来。”
见春桃还立在原地,沈绾不由提醒:“怎么,还有事?”
“哦,没事没事,”春桃忙不迭道,“我这就去拿。”
为防止李大山失血过多晕过去,沈绾找来干净棉布压住伤口,好在春桃动作也不慢,很快端来热水,又从药室抱来不少伤药。
这些药膏药粉还是当初刚搬进府时,谢翊特意为她准备的。
她那时身子弱,无论是治疗内伤还是外伤,谢翊备下了一大堆,都是些名贵药物,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先用温水擦拭干净伤口,再从春桃拿来的药箱里取出特制盐粉倒入水中,用干帕子浸湿后往伤口处一按,李大山瞬间绷紧下颌,颈边青筋暴起。
这是沈葭曾教她的法子,用盐水来清洁消毒,事半功倍。
春桃看在眼里,心中暗道,眼前这人不仅看着壮实,耐力倒也不差,伤成这样,绽开的皮肉触到盐水,竟始终不吭一声。
沈绾不懂医术,只知道哪些伤药治疗外伤最为有效,简单调配后,将药粉敷在伤处,又用干净布条仔细包扎好,方才结束。
“李大哥,何人把你伤成这样?”待一切处理完毕,沈绾才开口问道。
李大山舒了口浊气,刚欲开口,却望了眼春桃。
春桃很是识趣,拿着面盆和脏污的布条掩门退下。
待室内彻底安静,李大山方凝眉解释:“他们具体是什么人,我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其中有的是拓摩人,而且个个都是权贵。”
沈绾不解:“到底因为何事?”
“这事说起来,是个意外。”李大山凝思片刻,开口道:“前两日,我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几位大户,他们正需购买草料,我也就和他们定下了生意。今日午后,我按照吩咐上门送货,刚到门口,就见府宅仆从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些什么。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家主人在宫里当差,今日正赶上有贵人来访,所以全府上下都在忙着迎接贵人。
我那一车草料需要有人验收才能卸下,可等了半天,也没人搭理。我大老远跑去,也不想空手而归,索性就在门口等,一等就是三个时辰。后来府里出来个管家,见我还没走,赶紧把草料收了。看我等了大半日,那管家说起今夜赶着他家主人寿辰,若想沾些喜气,可到后厨吃完寿面。
我在外等了那么久,早就饿了,便进去很快吃了碗寿面,刚想出去,却碰到一群仆役搬着一件件物什往院里走。那些东西看着像是乐器,可精致程度简直超乎想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张鼓,鼓皮白皙细腻不说,还像有生命似的。我虽是个粗人,可对这样的东西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一留神,竟瞧见那领头的是个熟人!”
说到这,李大山眼中闪出精光,看向沈绾。
“是谁?”沈绾心下一顿。
“是御马司那个姓胡的监官!”
沈绾眉头一蹙,“怎么是他?”
“的确是他。御马司的人我认识的虽不多,可这个胡监官我还是有印象的,当初刚与司里做生意,曾在门口撞见过几回他刁难小太监。”
李大山顿了顿,眉头愈拧愈深,“正是见着了他,我心里才对今晚他们口中的那位贵人产生好奇。我刻意避开守卫,摸黑来到那处小院,透过窗缝,瞧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正命人展开一张皮纸。”
李大山神色越发凝重,“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张皮纸,莹润透亮,仿佛会呼吸,看起来就像……就像是无数张女人的皮肤拼接在一起。”
听到这,沈绾呼吸一滞,瞳孔都在放大。
“我开始只觉自己想多了,可后来那老太监的话我隐约听了个大概,原来那张皮纸,包括屋里那些乐器,竟都是用妙龄少女的人皮做的。”
屋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李大山喘了口气,继续道:“那是流传在北疆最古老的传说,说是用上等人皮制成的物品,只要在上面写下愿望,就一定会成真。这张皮纸就是老太监送给那位贵人的礼物,上面画着的,是一幅天下舆图。”
“你可知那老太监叫什么?”沈绾声音有些发颤。
“不清楚。”李大山摇头,“但离府时,我看见后宅檐下的灯笼上,写着一个‘魏’字。”
沈绾心下顿时明了,看来那府宅的主人正是魏公公。
而那位贵人……自然不言而喻。
看来某人争夺天下的心思早已按捺不住,乃至底下人不惜用这种丧尽天良的法子讨他欢心。
人皮舆图?真是恶心!
只是……魏公公买草料做什么?
心下琢磨片刻,蓦然想起御马司仓库那些霉变的草料。
想来是因为西盘街的案子,牵连朝野,魏公公生怕御马司再出纰漏,先一步把那些挖空的窟窿和账目填上,以免日后惹出一身腥。
呵,还真是老狐狸。
“那今晚,你是被他们发现了?”沈绾抬眸。
李大山无奈点头:“不错,意外发现那些脏东西,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却被那个姓胡的监官发现,情急之下,我失手将人一推,不曾想他脑袋撞上岩石,当场丧命。院里那些守卫被惊动,我拼了性命才跑出来。”
许是身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李大山咧了咧嘴,挤出一抹苦笑:“本以为今晚上在劫难逃,谁知道,遇见了你……”
沈绾没有接话,低着眉默了半晌,再抬头,已是满面肃然:“李大哥,京都你是留不住了,今晚趁着城门未关,我送你出城。记住,一定要离开京都,越远越好。”
“怎么?”李大山半撑起身子,疑惑道。
“你今晚上遇见的那位贵人可不是普通人,何况还出了人命,这同上回的事可不一样,在京中躲是躲不掉了,必须赶紧走。到时候真追究起来,官差全城搜捕,那便是穷途末路。”
见沈绾神情焦灼,李大山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离开京都,我能去哪?”
沈绾想了片刻,走到案桌前提笔写了封信,递给李大山,“带着这份信去黔州,到那里找一个叫周岭的人,他会帮你安排一切。”
她为什么让他去黔州?那里不是正在闹匪患吗?那个周岭又是什么人?他去那又能做什么?
李大山心里充斥着许多疑问,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问。
“好。”他默了默,深深看了眼沈绾,点头应下。
对于沈绾,他没来由信任,如今,更是没来由服从。
“春桃。”沈绾打开房门低声唤道。
“姑娘找我?”春桃闻声进来。
“劳烦你帮忙准备几身男人衣物,再在后门备辆马车,记住,越不起眼越好,还要备下两匹马,且是脚程快的那种。”
想了想,又道:“还有,千万不要让将军知道。回头,我会亲自向他解释。”
春桃见沈绾语气郑重,也不敢怠慢,忙下去备车。
沈绾从衣柜里取出一包银子,连带着伤药箱递给李大山,“这些东西你带着,路上记得换药。我会让春桃送你出城,你们从西城门走,那里离这边较远,即便有官兵搜城,也不会在短时间查到那里。”
李大山眸色复杂,望了沈绾片刻,终是果断接过东西:“好。”
春桃很快在后门备好马车,听沈绾要她送人出城,她丝毫没有推拒,“放心吧,姑娘,我肯定安全把他送出去。”
“嗯,对你,我是信得过的。”沈绾点头,眸底闪过不可言说的暗芒。
春桃莫名有些心虚,悄然避开视线。
“这个拿着,”沈绾将一枚骨牌递进春桃手心,“以免路上有人查问。”
沈绾心思细腻,短时间内处处考虑周全。
春桃摸了摸骨牌,待看清上面的字后,更加确定今晚的事不同寻常。
车辙辘辘,渐行渐远。
沈绾在原地站了会,直到马车彻底消失进夜色里,才暗暗收回视线。
刚要转身,一道冷冽男音穿过浓稠夜色,幽幽飘落在耳边,“拿我的东西帮别的男人逃命,阿鸾,你长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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