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逐鹿,争她,也争她背后的西凉。
河西节度使颢元魁英勇善战,为陛下收复大宣,他手握重兵,尽得百姓爱戴。
他膝下只有一女,所以彼时世人皆言:得颢珍珠者便可得天下。
一时之间,未来天子的选择已经不在父皇手上了。
父皇怎么肯。
他知道是父皇所为,父皇为了威胁颢元魁,命人重伤她。
她被软禁在宫室里,她毛茸茸的脑袋在流血,那双扑闪的、热烈的、透明的大眼睛,被挡在繁乱的睫毛下,紧紧闭上了。
她再也不会哭、不会喊疼,再也无人喊他世期哥哥。
他要什么世期,他从来只要她的期待。
他恨不得弑父,可是他如此卑贱,他什么也做不了!
颢元魁爱女如命,他妥协了,他主动交出所有兵权,甘愿守在姑臧城,永不回京。
姑臧城地处大宣西南边境,外族蠢蠢欲动,朝中无人可驱,没有颢元魁西南边户必将失守,父皇纵使再气再恨也只能同意。
可惜即便如此,太子和四皇兄也都想要颢珍珠,皇子的加入让君臣之约变得不堪一击。
颢元魁为表忠心尽早离开,当机立断求陛下赐婚,为颢珍珠选他做未婚夫。
他是父皇的弃子,是寄居在皇家最卑贱的奴隶,他绝无可能夺权上位,颢珍珠若嫁给他,颢元魁日后便再无可能动摇大宣的江山。
父皇允了。
他知道自己卑贱,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知道自己不能给她带来任何荣耀。
她那么干净真挚,他怎敢肖想一丝一毫。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是他暗示颢元魁去求赐婚,只有他的卑贱之躯才可以助她离开,即使这个代价是与她长久的分别,即使这一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他只要她能活下来。
这么多年来,在佛子严肃的僧袍里,在无数个夜里,他发了疯的思念她,他的爱意在阴暗的角落里疯狂滋长,低微下贱、阴冷潮湿,却永不**。她在他旖旎的梦里,与他见不得光的爱欲难舍难分。
父皇赐婚的圣旨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此生都没有那么快乐过,他的血液在沸腾,在他的骨肉里滚烫、发痛,他恨不得放血来缓解这痛楚。
她被带走了,跟她的父母一起回到姑臧城,与他相隔千里。
他又回到他原本的人生中去,宫墙内无数个无眠的夜、厮杀、死亡,那才是他的归宿。
后来他才知道,他得以偷生的那一个月,她每天都找太子跑马,太子跑累了便无暇欺负他,她再气喘呼呼地往他宫室里跑,给他治伤喂药。
他被她护着,他却不能护她。
何以出家?
是为了远离争斗、战场和痛苦吗?
不,是为了回到争斗、战场和痛苦中去。
他的人生就是八苦八难,永不得解脱。
云絮从远处飘来,悄然遮蔽了烈阳,天色转为灰白,风带上几分湿润的凉意。
无渡望向姑臧城的方向:“这一世,她终于可以长大,我也终于可以来寻她,可是她不要我了。”
颢珍珠抬头看天:“好像要下雨了。”
阿耶和阿娘走出来,灰白的天隐隐作黑,是要下雨了。
虞候将军来报:“太子来了,请将军和女郎去见。”
阿耶冷哼一声:“我自去见就是,颢珍珠不必去!”他说完大步往节堂走去。
颢珍珠小大人一般忧心忡忡:“太子和四皇子都来了,那我们姑臧城也要变成虎狼窝啦!”
阿娘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她突然问:“阿娘,他们都认识我吗?”
阿娘正色道:“你小时候在皇宫为质,与皇子公主养在一处,所以相识罢了。既已跟萧皇室划分干净,就算从前认识如今也不必认识了。”
颢珍珠认真地点头:“阿娘,我就是好奇,阿娘不让问我就再也不问了。”
阿娘欣慰地笑:“去西市拿你的及笄礼,阿娘从胡人那里给你定了一整套的波斯琉璃和于阗玉的首饰,就在胡商区最西一排,门悬波斯纹锦帘的瑟瑟店。”
波斯琉璃的手串流云漓彩,光彩夺目,于阗玉温润如脂,莹白透亮,她都喜欢。
“我知道,是阿布扎尔大叔家!”颢珍珠开心极了,“阿娘,那我去了!”
她身体好,能吃爱睡,又常跟着阿耶练武强身健体,一身骨肉停匀,粉妆玉琢,漂亮又有劲儿,她欢快地骑着青海骢奔向西市。
姑臧城分子城、罗城和羊马城。
子城又称衙城,是节度使宅邸、衙署、武库、粮仓驻扎处。
罗城又称外郭,分布着军民宅邸、市集、寺庙。
羊马城在城墙的外围,是作战时的牲畜安置区。
她现在要去的是罗城的西市。
前几日,罗城焕然一新,主街道洒扫无尘,商铺门上悬挂着素绢灯笼,上书“恭迎佛子”,富户豪门以绸缎铺地,从城门直铺至罗什寺门前。城中儒生聚集商议列队相迎事宜,贫困的老妪在自酿蜜水,稚子孩童在编制树枝法冠。
整个姑臧城都在期待这场盛大的法会,百姓严阵以待,准备迎接这位救苦救难的无渡佛子。
如今讲经盛会的布置已经撤了大半,前几日欢欣鼓舞的场景也见不到了。
颢珍珠忧郁了一路,她总觉得这事有那么一点怪自己,谁让她送的是退婚书呢,如果送的是金银珠宝,她也就能少点负罪感了。
进了街市便牵着马慢慢悠悠走,要下雨了,行人匆匆,策马容易伤人。
来到罗城,穿过主街道便进入西市,西市是汉胡商聚集区。
大宣初立时,阿耶任河西节度使,管辖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为防阿耶拥兵自重自立天下,圣上以“颢将军无暇分身,朕替爱卿看顾爱女”为由,将颢珍珠软禁在长安为质。
阿耶和阿娘在外征战十几年,九死一生,方彻底平定河西地带。
天下大乱时,武将是肱骨,被委以重任。天下平定后,武将便是威胁,是眼中钉肉中刺。
阿耶被文臣质疑在藩镇割据一方,天长日久必会生出不臣之心。彼时颢珍珠在宫中重伤,命悬一线,阿耶为救她,自请交出兵权,偏安一隅,只守着西南边户的姑臧城做镇西节度使。
自阿耶管辖姑臧以来,主张胡汉共治,在经济上不仅自掏腰包无息抵押贷款,实行招商免税政策,还设立市平署仲裁纠纷。
姑臧城连接大宣的东西南北,是河西走廊的枢纽之城,如今的姑臧城坐拥东西南北之利,商道辐辏,货通万里。
西市内,石羊河航运和骆驼商队在这里中转,粟特商帮,汉商行会、波斯使臣、回鹘贵族在此齐聚,街市中贸易的货品繁多,数不胜数。
此时正击鼓开市,四处人声鼎沸,驼铃声不绝于耳。驼队卸下西域葡萄酒,酒香混着胡饼的焦香弥漫开来。
汉商在丝帛行前铺展蜀锦,马牙郎牵着突厥骏马穿行,胡姬当垆卖酒,波斯琉璃、于阗美玉、大秦香料陈列于市,粟特胡商操着异域口音高声议价,商人以银饼兑换飞钱,吐蕃使者抵押金刀换取茶引,各路商队整装待发,西去敦煌,东赴长安。
姑臧城已经忘却了近百年的战乱伤痛,再次恢复往日的繁华。
姑臧的百姓十分敬重颢将军,爱屋及乌,他们也十分喜爱颢珍珠。
不少商人见到她便挥手大喊:“单珠、单珠!”
西凉人忌说独女,所以将独女改称单珠,音同“坦啾”,源自粟特语,意为唯一的珍宝。
颢珍珠挥着手臂跟他们打招呼,一路打马而过,不知何时捏了个胡饼在手里,鞍架上还挂了一只奶囊。
她一只手吃胡饼,一只手喝鲜奶,慢悠悠穿行于市。
进了胡商区最西边一排第一家就是,阿布扎尔大叔与她熟得很,他本来有些惆怅,看到颢珍珠便笑起来:“单珠!”
“阿布扎尔大叔!”
柜台上除了包好的一套首饰,还有红绳串琉璃的小手串,他双手伏在柜台上,笑眯眯地看着她:“这是某送给单珠的及笄礼。”
颢珍珠十分豪爽地收下:“多谢!”她神神秘秘地捧着袋子凑过去,“看,我又给你带了阿耶的酒,是长安来的好酒哦!”
阿布扎尔大叔每次都会送她点小东西,时间久了,颢珍珠就开始琢磨回礼,听说他嗜酒如命,阿耶从长安带来的藏酒众多,颢珍珠便每次来都偷偷给他带一小壶。
阿布扎尔大叔接过酒,逗她:“又是偷拿的吧?”
见颢珍珠不说话了,他十分爽朗地大笑起来。
颢珍珠把东西放进鞍袋里,扯着缰绳翻身上马,她刚抬脚,身后便有一只手拖着她的腰将她送到了马上,那只手的主人随即也坐了上来。
颢珍珠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对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却抬起头来赞她:“小珍珠,你可比小时候有劲儿多了!”
一张眉眼含情的倜傥不羁相,一看就不好人。
颢珍珠瞪他:“你再敢动手动脚我就砍你!”
他不怒反笑,极开心似的问她:“你真不认得我了?”
颢珍珠不理他。
他耸耸肩:“我听说你伤了脑袋失忆了,还以为是骗人的,原来是真的。”
见颢珍珠要走,他抢过缰绳道:“你不记得我来告诉你,我是萧景行,你以前叫我景行哥哥。”他凑近了,调笑道,“你小时候最粘我了,吃饭睡觉都......”
颢珍珠气地抽出雁翎刀砍他,他躲地极快,她只砍断了一截缰绳,颢珍珠调转马头,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别躲!”
她说完策马离开,身后的人大笑不止。
阿耶原本姓小,大小的小。
小氏出于小颢,小颢即少昊,少昊是汉族神话中的五方上帝之一,是远古时代华夏部落联盟的首领。
所以小姓本是一个很有历史渊源的上古大姓,可惜没了颢作陪,小姓便显得十分小巧可爱。
可是阿耶是领军打仗的将军,又长得十分威武彪悍,人称小将军,就显得十分滑稽,行军打仗时还常常难以服众。
后来阿耶在任河西节度使时,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改姓为颢,同宗同族,不算十分的大逆不道。
所以颢珍珠原名叫小珍珠,她在萧皇室做质子的时候便叫这个名字,后来回到姑臧城才改名。
刚才那个人喊她小珍珠,还说了宫里相处的事,那他一定萧皇室的人无疑。
颢珍珠忽然反应过来,萧景行是四皇子。
阴云四合,暴雨悬而未决,她快速策马回家。
她还没下马,站在节度使宅邸外的人转过头,直直看过来,矜贵的长安贵族装扮,他应该就是太子了。
阿耶阿娘本不让她见这些人,这下可好了,一下子全被她碰上了。
颢珍珠收紧缰绳停马,她心里还有气,干脆迎着他的目光打量他。
太子跟四皇子很不同,他长身玉立,轩昂俊逸,长得挺温和的,还冲她笑了笑,十分有礼,不似四皇子那般无理。
颢珍珠冷静下来有点紧张,他是太子,方才那个是四皇子,如今最有可能当皇帝的两个人,她刚才好像给阿耶阿娘惹麻烦了。
她赶紧下马,学着汉人的样子叉手见礼:“殿下万福。”
太子笑:“小珍珠,你行的是男子礼。”
颢珍珠抿着嘴,姑臧城不讲究这些,她倒是忘了怎么行礼了,她尴尬地笑笑,又叉手作了个礼,两个抵一个,这下怎么着也没话说了吧?
太子笑得越发开怀,亦叉手回了她一个。
回来回去太麻烦了,颢珍珠保持着叉手的姿势往家门里退。
退进门内,突然想起来马和首饰还在外面,她又叉着手出来牵马。
突然闷雷声响起,细碎的雨点砸下来,姑臧城的天气总是这么反复无常,雨天说来就来。
颢珍珠牵着马被雨淋了个正着,马被惊着了站在原地不肯走。
她正着急,太子忽然掀起披风将她拢了进去,颢珍珠忙叉着手道:“多谢多谢!”
萧明远最先看到的是她柔软蓬松的脑袋,然后她抬起头来,睫毛浓密纤长,水汪汪的大眼睛从下向上看他,她的脸颊上还挂着雨水,雪白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像沾了露水的水蜜桃,引诱着人去吮吸汁水。
已不能简单地用漂亮来形容。
这是时隔三年,他第一次见到她,他只觉得这昏暗的天地瞬间亮了起来。
她与小时候有极大的不同了,她从前只是极干净极精致,像个灵动漂亮的小鹿。
如今已长成含春少女的模样,还是个骨肉与曲线都极佳的少女。
他握紧方才半抱着他的手,回味摩挲,当年热切一瞬间死灰复燃。
他待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失态,反应过来时颢珍珠已转身跑走了。
她一走,天彻底黑了下来,暴雨滂沱。
隐匿在暗处的密探也消失在风雨里。
——
无渡仰起头,雨水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刃凿进身体。
所谓失去,原来是背叛。
他恨极,怒极,他的血肉和灵魂都要碎在这场暴风雨里。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混着雨声,恨的真真切切:“竟然是太子,原来是太子。”
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永远也看不到阳光的恶鬼,他从来也不需要什么阳光,复仇才是他活着的唯一动力。
他从不曾主动过,他不曾引诱过她,他反复警告过她离自己远一点,一切都是她先开始的,是她先招惹的他,是她先牵他的手,是她给他取名字,是她给他承诺和希望。
还不到三年,她就去爱别人了。
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什么救赎,他从没有得到过太阳。
他这么卑贱阴暗,无人问津,他怎么会相信她会爱上自己呢?
她才不会爱他。
可他以无渡之身活着唯一的原因,只有她。
他做着皇权的走狗,为父皇稳定天下的鹰犬,被困在冰冷的佛堂里不得自由,他在佛门里克制着、压制着,将一本本经书看遍,却从来没有清净,他早已从根里烂到了底,却只对她一片赤诚。
他因为阳光的诱惑从角落里走出来,扒开胸膛露出内脏,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献给她。
他发了疯的思念她、肖想她,爱欲是阴魂不散的鬼,它总是在夜晚降临,折磨地他痛不欲生,他殚精竭虑,昼夜筹度,妄想早一日重回她身边。
现在看来,这份赤诚可笑至极。
她是个骗子。
她言而无信。
“不要我,就去死。”
“杀了她,灭了姑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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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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