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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戛然止

彭茴和尤振江之间的相处非常微妙,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但之后总会重归平静,平静得诡异。

他们的感情外人看不透。

尤嫒也是外人。

夫妻相这个说法有道理,彭茴各方面与尤振江越来越相似,特别是脾气,像炮仗,一点就炸,尤嫒已经很久没和她有一次超过五句话的交流了。

尤振江常常不在店里,她一个人忙碌,送走客人后就会翻旧账念叨,说到伤心处还会破口大骂。

又开始了。

尤嫒味同嚼蜡地吃着蛋炒饭,彭茴坐她对面择菜,黄黑的指甲用力,只听清脆的几声,一根豇豆就被掐头去尾,紧接着五马分尸了。

“你爸真是个烂耳根子,别人打个电话哭两声就二话不说把钱借出去了,穷光蛋装大款,说什么铁哥们、几十年的情谊,呸!都是些臭鱼烂虾!”

“还有你奶,我问她就说什么都好,转头脸一翻就跟她女儿诉苦,说在这洗碗洗得手疼腰也疼。”

“你大姑也是……一家子都不是东西!”

她自顾自地发泄,不需要回应或附和。尤嫒便就照常低眉顺目地听着,用筷子夹饭,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咀嚼,她像只蜷在角落安静吃树叶的蜗牛,不碍谁的眼也不挡谁的路。

可彭茴看不惯她慢吞吞进食的样子,偏要拿话砸她头顶的触角:“你不会端着碗扒饭么,这样吃得吃到什么时候?不怪你爸老是说你磨蹭。”

吁息轻叹,狭小的胸腔释放出聊胜于无的压力。

尤嫒搁下筷子,眼眸微动,心脏在胸腔里跳得一下比一下重,她紧紧看着彭茴:“妈,你跟我爸离——”

“累死我了!”尤振江回来了。

彭茴面色不豫地丢下一篮子菜和话未说完的女儿,起身问:“吃饭没?吃什么,炒的蛋炒饭还剩一点。”

“就蛋炒饭,再搞瓶啤酒。”尤振江脱掉外套,路过尤嫒时看了她一眼,斜嘴哂笑,“臭脸。”

是啊,臭脸。

上一次发自真心的笑是什么时候了,尤嫒想不起来。

吃完饭,骑车回去写作业,睡觉,骑车上学,窝在被子上养神,放学吃饭,骑车回去……就像永不停歇的时钟,枯燥而机械地重复,人被催眠了似的活着。

“秒针”结束了两圈运动,乌泱泱地散成点,人头攒动,喘气声连天。

汪迎迎猛灌半杯水,脸压在桌子上,气若游丝了。

尤嫒调整呼吸,把历史书放她手边,提醒道:“你要的笔记,历史课前记得抄完。”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不光文化课成绩好,体育也是强项,八百米跑得像散步一样轻松。

该死的体育考试!天要亡我!

汪迎迎揉着小肚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书翻到页数,满当当的蝇头小字像星星在转,“天哪,这也太多了……我宁愿历史闭卷考。”

尤嫒提前拿好后面两节课的书本和资料,整齐地摆在课桌左上角,又打开文件袋抽出几张草稿纸,在上面默写英语句子,“真闭卷考,你又该报怨了。”

欸,说得也是。

汪迎迎坐好,认命地翻开历史书,对着尤嫒的笔记开始抄。她抄得不咋专心,还有功夫扯闲:“多亏你有录音笔,不然就完蛋了。不愧能把儿子教成北大高材生,啧,这教学方法是不一般。”

初三一开始,他们就换了历史老师,新老师是一位严肃精瘦的女士。她的课堂独有一套规矩,她只讲课不板书,所有学生两手必须交叠放在桌上,不能动笔写字,眼睛要时刻看老师。

她对六本历史书的内容了如指掌,能一刻不停地讲整节课,提过的知识点学生如果不会,她会耐心地再讲一遍、两遍,三遍之后还不会就停课,真的停,给足时间让学生自省反思。

尤嫒记忆力不错,老师口述的知识大多能记住,但遇到相似的年份、事件就容易混淆了。她懂得利用工具,用攒的钱去新华书店买了个录音笔,把上课内容录下来,回去再查缺补漏,骑车往返的路上也能戴耳机多听几遍加深印象。

汪迎迎越抄字越潦草,正好上课铃响,她扔掉笔看了眼贴在文具盒里的课程表,着急忙慌地在书包和桌肚里翻英语书。

梁敏“嘭”地把书掼下,一圈粉笔灰瞬间得道飞升。

讲台下坐第一排的学生无时无刻不受到粉笔灰和唾沫星子的滋养,这点小场面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抽出书里夹着的一叠纸,梁敏走下讲台,对着小蜜蜂话筒“噗噗”两声试音量:“好,我们开始上课,把前天讲的作文拿出来,都打印好了吧?”

“打印好了。”几个学生稀稀松松地应。

汪迎迎刚把英语书找到,又马不停蹄地去找那几张打印纸。尤嫒抖开草稿纸,抽出五张,按次序放好——梁敏给了原件让打印,尤嫒觉得没必要,就手抄了20篇作文,顺便熟悉内容,反正也要背诵。

梁敏巡视一周回来,在汪迎迎身边停下,臀部半坐在桌边,小蜜蜂音箱近乎贴着她右耳爆开:“前天两节英语课连堂,我带着大家把这20篇范文都过了一遍,布置作业让你们回去背诵的,背下来了吗?”

鸦雀无声。

这可是20篇啊,每篇100个单词,加起来2000多,还不是母语,两天全背完怎么可能?不上课不写作业不睡觉啦?

梁敏自然知道不可能,但有句话说得好,懒驴拉磨——打一鞭子动一下。

教学生嘛,也是异曲同工。

汪迎迎捂着耳朵往尤嫒那边挤,对她做口型:吵死了!你背了吗,我连一篇都没背下来。

尤嫒半点头,继而对着草稿纸上字迹工整的作文默读,同时手指在虚空中划来划去。

现在抱佛脚也来不及了,汪迎迎只能祈祷别叫到自己。

“陆凯。”梁敏开始点人。

陆凯转学回来,梁敏原本不想收的,但架不住他家人又是送礼又是请吃饭,她是手短嘴也软,不得不多照顾他。

陆凯也很争气,在家假用功,在校混日子,实打实的一问三不知。

梁敏对他本也不抱希望,口头批评两句,就让他坐下了。

“周思雅。”梁敏回头瞥一眼靠墙坐的女生。

汪迎迎把头埋低,努力降低存在感。

周思雅似乎早有觉悟,被叫起来也不惊讶,双手撑着课桌,等老梁抽背。

“It can reduce air pollution.”梁敏抽了第一篇第二段,起了个头,“往后背。”

因为是第一篇,周思雅背得还算熟,没怎么磕巴就背完了。

“不错,下一篇。”梁敏满意地点头,翻到第十八篇,“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

“Friends can tell……”周思雅卡壳了,她是按顺序背的,这篇只读过两遍,背到这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can tell you……”

“没背到这儿?范文都给你了,照着背还背不下来?你不用心怎么能考出好成绩?”梁敏的语气颇有些怒其不争,比说陆凯时要重得多,“坐下吧!”

一个萝卜一个坑,坑里全是圆滚滚的黑发顶,恨不得把脸也埋进土里。

怕什么来什么,汪迎迎都缩成球了,还是被老梁薅了起来,战况也很惨烈,一关都没过,直接死在了家门口。

梁敏发了好大一通火,把小蜜蜂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全班被训得狗血淋头,气儿都不敢出。

十几年的教学经验使得梁敏懂得张弛有度,她表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心里实则风平浪静。她在盘算,中下游水平的学生摸过底,该轮到上游了,也借机立个榜样给其他人一个奋斗目标。

这人选可有讲究,一定得是下功夫认真背了的,不然背不出就成反面教材了……英语成绩要好,还要勤奋踏实。

梁敏眯眼在班级里来回挑选,最后一扭头目光有了落点:“尤嫒,你来背。”

消消乐三个一消,尤嫒顶着某种音效站了起来,镇定自若。

……

……

所有人——男的、女的,成绩好的、成绩没那么好的,学生、老师,全部震惊到无法言语。

尤嫒简直神了。

前面几篇,起个头她都毫无磕绊、一气呵成地背完了,到后面,梁敏站直了身体,有意加大难度——20篇,不同主题毫无关联的20篇作文,无论是交叉、打乱,还是杀回马枪,她都能准确顺畅地接下去,梁敏语速加快,她也跟着加快,梁敏将纸张翻得哗哗作响,她把作文背得滚瓜烂熟,没背错任何一个单词、句子,甚至还能兼顾语调。

“啪。”

“啪啪啪!”

梁敏情不自禁地鼓起掌,喜爱和赞赏之情满溢。

全班被带动,掌声如雷。

尤嫒其实也没料到自己会背这么熟,她只是一遍遍地背诵,一遍遍地默写,一遍遍地朗读。

她平静地接纳了掌声,在梁敏不绝于耳的盛赞中坐下。

掌声经久不息,一路响到面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尤嫒老远就听见梁敏在店里说话,她有些激动,像挖到了绝世珍宝,亲近地拉着彭茴说:“你家尤嫒英语语感非常棒,今天在课上,一个字不带喘,流利地背完了20篇英语作文!”

“上周的第一次模拟考,尤嫒还考进了全县前五十名,中考保持这个成绩一中实验班妥妥的。姐姐,你教女有方啊。”

彭茴听到最后,嘴咧得更开了,连连说:“哎呀老师,你太过奖啦,都是你教得好,哪里有我的功劳,我家女儿独立,从小就不让我们操心的。”

两个女人手拉手,亲姐妹一样心心相惜。

尤振江也喜笑颜开,端给梁敏的牛肉面里多放了一倍牛肉,客客气气地弓腰做了个请的手势:“梁老师,趁热吃。”

三个人围成圈,亲得像一家人。

店里其他客人都喜闻乐见,把这场面当成小菜配面条和炒饭,一个男人对尤振江说:“老兄你有福啊,有个这么好的女儿。”

尤振江腰杆从没挺这么直过,脸上冒了青烟一样笑。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肩,尤嫒眼皮一跳——姑姑和哥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姑姑近乡情怯似的走近圈子,想说话却又不敢、不好意思说,只好赔笑。

她融不进去,便扭头朝尤嫒和元茂哲招手,意思让他们也过来,着重给自己儿子使了个眼色。

尤嫒听见元茂哲“啧”了声,听着态度挺厌烦,就说:“哥,我们到里面去吧。”

元茂哲没说话也没动作,消瘦的脸庞浮着一丝虚白。

被大肆谈论的主角闷声不响地路过,没有一个人发现,也可能是发现了但不在意,他们相互推脱功劳,说着迎合氛围的场面话。

吱呀。咚。

门开开又关上,元茂哲也进来了。

尤嫒刚放下书包,听见声音回头看他,拍拍床说:“过来坐吧,没有椅子。”

元茂哲年初突发阑尾炎,出院后整个人瘦了很多,和从前调皮捣蛋的小胖墩判若两人。

他走到床边坐下,呼吸很轻,手下意识地护着右下腹。

尤嫒拿杯子给他倒了水,递过去:“温水,正好喝。”

元茂哲双手接过,说了声谢谢,抿了口润唇,撑着疲乏的眼皮看妹妹。

他在四中上学,父母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初一就搬过去了。奶奶住在家里,有时会去舅舅的面馆帮忙,他总是从奶奶和妈妈口中了解妹妹的近况,今天也是,妈妈说妹妹模拟考进了全县前五十,拉着他过来取经,刚好碰见一位老师在夸奖妹妹,她却站在外面,旁观者一样,漠不关心。

“我妈说你语文和英语成绩特别好,”元茂哲开口,“让我问问你有什么学习技巧。”

尤嫒直白地回答:“没有技巧,文科科目依赖积累,离中考只有不到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我建议你把精力放在数学、化学和物理上,理科短时间好提分,至于语文和英语,不拖后腿就行了。”

元茂哲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我也是这么跟我妈说的,可她不信,非让我当面问你。”

“可怜天下父母心。”尤嫒表示理解,她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关切地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体育考试能参加吗。”

说到痛处了,元茂哲沉默了片刻才说:“不太行,立定跳远、坐位体前屈、一千米跑,这些运动对正常人来说小菜一碟,但我肚子上有伤口,动稍微大点就扯得疼。”

他自嘲地笑笑:“我都快一个月没洗澡了。”

尤嫒条件反射地耸动鼻尖,意识过来猝地僵住,尴尬地抿了抿唇,所幸没被发现。

尤嫒想了想一中的招生要求,说:“没关系,一中有三个实验班,实验班看裸分,只要考进全县前一百五十名,就能稳进。”

元茂哲诧异:“你觉得我能考进实验班?”

“当然,”尤嫒说,“你对自己没信心?”

元茂哲看着她认真的脸庞,眼睛闪了闪,忽而笑了。

元茂哲自觉变化很大,肤浅的外貌体型不谈,重要的是他心理成熟了,与学校里那些一天到晚只会飙车鬼叫的叛逆少年有着天壤之别,每碰见那些黄毛发疯一次,他心里隐秘的虚荣感就增加一分。

成绩虽比不上,但论老成持重,他比妹妹强——今天之后,他不再这么认为了。

一片杨絮从窗户缝隙飘进来,尤嫒张开掌心,接住了它。

三中老旧,操场上铺跑道的黑色砾石像煤渣,南边围墙里有两颗大杨树,春天杨絮泛滥,风一吹就结成球,滚啊滚,跑啊跑,小球就成了大球。

职高考场,塑胶跑道。

十人一组站成排,等待八百米考试。

一团葡萄大小的杨絮飘下,周思雅气定神闲地伸手捞住,背过身把它吹远了。

汪迎迎紧张得两股战战,声线发抖:“靠,我心跳好快……尤嫒你也太淡定了吧。”

尤嫒站在队伍排头,很是从容。

周思雅说:“体育分对她来说又没用,她肯定考一中实验班喽。”

汪迎迎一听觉得是这个理,转头又看她:“那你也不紧张?我记得你跑得还没我快吧?”

周思雅把手一摊,耸耸肩:“反正我是第一的分。”

第一的分……这话什么意思?

还没等汪迎迎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操场里考官吹哨了,一个胸前挂牌的男老师过来带队,把她们“押上刑场”。

风在耳边呼啸。

过了弯道,尤嫒放弃均匀的呼吸节奏,猛吸一口空气,两腿敞开大步向终点奔跑。她收紧腰腹,胸骨稍向上抬,两臂以肩为轴前后自然摆动——呼!一抹红色飞跃终点线,尤嫒是第一。

后面陆续有人冲线,直挺挺地倒在假草坪上苟延残喘。一位女老师把她们赶起来:“别躺别坐!起来慢慢地走,那边桌上有水,小口小口喝润润喉。”

汪迎迎和周思雅争夺倒数第一,汪迎迎惜败成了倒数第二,她哼哧喘着粗气,两条腿仿佛离家出走了不听使唤,尤嫒平复好了呼吸,扶着她往成绩录入的机器那儿走。

她们脚踝上绑着计时器,到出口处把计时器取下来交给负责录入成绩的老师就可以走了,短短一百米,尤嫒驮着汪迎迎走得异常艰难。

“喂!”之前带队的男老师忽然从背后跑过来拦下尤嫒,看着她脚上的计时器问,“你是刚才那组的第一吗?”

尤嫒眼神落在他胸前的工作牌,说是。

他笑了下,蹲下来去解她的计时器,边说:“每组第一的成绩要核实,这个我就拿走了。”

汪迎迎多了个心眼,问:“哎,不会搞混吧,万一忘记录成绩怎么办?”

男老师说不会的,不等她们多问就跑走了。

汪迎迎摘下计时器交给录入老师,疑虑还未打消:“他有牌,应该是正经的工作人员。但他往那边跑干什么?”

尤嫒回头看,已经找不到那人的身影。

出口按理说是只出不进的,却好像有人硬往里走,前面被堵住的人怨声载道。

汪迎迎把尤嫒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差点被逆行的人撞倒。

是个女人,还是熟人——周思雅的妈妈。

她一看见尤嫒脸就亮了起来,低眉快速扫了眼她两只脚,左右张望地问:“尤嫒啊,我刚刚在外边看你跑得真快,是你们组第一吗?”

她那双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眼睛出卖了她,再一想跑步前周思雅说的话,尤嫒明白了,全明白了。

尤嫒是个有教养的孩子,对长辈从来是礼貌恭敬的态度,此刻却问而不答。汪迎迎以为她跑太快气还没顺过来,便帮她回答:“是啊,尤嫒是第一。”

“那就好……”周思雅妈妈暗自松了口气,笑说,“你这红卫衣真好看的。”

尤嫒说:“谢谢。我妈妈买的。”

出路通畅了,汪迎迎拉着尤嫒往外走,羡慕地说:“周思雅命真好,她妈妈这么年轻就是幼儿园副院长了,她们一家跟老梁关系也特别好,我跟我妈上次去送礼,他们两家正在一起吃饭呢。”

“是吗。”尤嫒不以为意。

“你家女儿?长得好小巧哦,跑真快啊。”

“长得怪漂亮哎。”

“成绩又好,真省心啊这孩子。”

尤嫒对面前陌生的叔叔阿姨微笑,身体一斜被尤振江揽进怀里,他掩饰不住得意,嘴都笑歪了:“过奖了过奖了。”

尤振江多半是为了偷懒才送她来考试的,没想到她跑第一给他长脸了,算是意外之喜。尤嫒淡淡地想,也只有这种时候尤振江才会对她有好脸色了,亲昵得像个父亲。

……

体育考试之前,梁敏强调了千百遍运动于人类各方面的重要性,不惜以身作则在每一节英语课前带学生去操场跑圈,而考试一结束,她就关起门扬起鞭子开始了一刻不歇的抽打。

尤嫒在这种争分夺秒的高压学习中病倒了——可能也不是病,因为没有突出典型的病症,只是手心、小腿和口腔里发小水泡,有点痒,抓破了会感染周围的皮肤。

最先发现她身体异样的是学校教务处里的一位男领导,他在面馆吃面,恰好看见了,说可能是手足口病,还话里有话地指摘尤嫒的生活环境不卫生,否则不会得这种病。

尤嫒听出来了,他是在担心饮食安全。

手足口病的高发人群主要是儿童,会传染,按理说尤嫒不会得,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于是彭茴给她请了三天假看病。

怕小地方不靠谱,她们坐车去了南绥第一人民医院,医生诊断是病毒感染,是压力过大、休息不足导致的免疫力下降。

尤嫒在家休息,每天的作业由汪迎迎送去面馆,彭茴再送回家。这两天尤嫒不用骑车来回奔波,写完作业就睡觉,醒了就看会儿书,她久违地享受了两天放松的生活。

周五,尤嫒去学校了,她通过窗户看见那个男领导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就立马带着数学报纸去办公室找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批改她的作业,关心地问:“身体怎么样了?”

尤嫒微笑,音量比平时要高:“已经恢复了。医生说有些见识短浅的人会把它当成手足口病,但不是的,是病毒感染,不会传染。谢谢老师关心。”

下午最后一节数学课,要讲数学报纸后面的大题,周思雅和汪迎迎做错了几题,挤在一块儿对着尤嫒的报纸订正。

课上,数学老师先是狠狠批评了几个不认真做作业的学生,而后话锋一转表扬尤嫒:“看看尤嫒,人家生病了请假在家都把作业写那么好,你们有什么理由糊弄!”

长辈,老师,都有偏好当众捧一踩一的人,他们从未考虑过这种夸奖方式会给被夸奖的人带来怎样的影响。

鸦默雀静,数学老师点尤嫒:“分享一下你这题的解题思路。”

才上一天学,积攒的轻松就和压力正负相消了。

尤嫒暗自叹气,拿着报纸起身,站起来的过程中,余光里有一道黑影从空中坠落。

是鸟吗?

她下意识去看,眼神追过去的同时,“砰”的坠物声砸在广场中央。

数学老师毫无察觉,催促:“快一点,节省时间。”

尤嫒站成了雕塑,猛地一沉、倏忽一轻,她就升了上去,被头顶的吊扇拦截在半空。同学们的叫喊声撒在潮水里涌来。

“喂!那是,人?”

“对面楼前是不是趴着一个人啊?!”

“有人跳楼了?”

“有人跳楼了!!!!”

“啊啊啊——!快打120!!快救人啊!!!”

……

……

周末过去,周一正常上课。

表面上一切如常,只有广场中央那一小片破裂的、混着暗红色痕迹的砖块在喋喋不休。

跳楼的是一个女孩,初二,年级前三十名。那天下午她们正在月考,最后一门英语,她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在答题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下了生命里最后的文字。

如果不是月考,六楼不会开放,她就没有机会一跃而下。

你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决绝,蹬腿起跳,头朝下,双臂张开,像得到了解放。

尤嫒的壳空了,里面称之为灵魂的东西跟着素未谋面的女孩去了另一个世界。

……

蛋炒饭里有苦涩的血腥味。

在这一家人每天吃饭的那张桌子上,彭茴罕见地没有数落尤振江那一家人的不是,说起了最近人人谈论的女孩:“欸,才这点大,成绩还那么好,怎么就想不开呢?”

尤嫒眼皮颤了颤。

“听说她是单亲家庭,跟她妈过,她死了她妈可怎么办啊,太可怜了。”

颇同情的语气。

“这小孩太自私了,一点都不为她妈考虑。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颇忿忿不平。

“自私……”尤嫒呢喃出声,“她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希望她有多无私?”

彭茴一愣,讶异地看女儿:“你说什么?她不自私,难不成你理解她,还跟她有共鸣?”

两边太阳穴紧得厉害,心里、胃里也难受得厉害,尤嫒站起来,失望的洪水随着慢慢垂眸的眼神崩溃决堤,她俯视妈妈:“或许吧,总之不像你这样冷血。”

“你说什么?”

彭茴拍桌,紧绷的手指直指女儿的脑门:“你学叛逆了是不是!敢这么跟我说话?!”

“你们离婚了么,我看见离婚协议书了。”尤嫒猝不及防地说。

“你、你从哪看见的?”彭茴舔了下嘴唇,“那是假的,为了骗廉租房的,不过没骗过去。”

“日子过成这样,倒不如离婚算了。”

“你说什么混账话!我是为了谁才不离婚的?你以为我为什么不离婚?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有个完整的家庭和成长环境,为了你不会被别人看不起!要不是为了女儿,我早就不要尤振江那个王八蛋了!!”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为我变成这副摸样。”尤嫒涣散地说。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你太让我寒心了,你才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当初我就该跟你爸离婚,他滚蛋,你也滚蛋!我不要他,也不要你!!”

彭茴双目眦裂:“你想想吧,要是我们之前就离婚了,现在从楼上跳下来的人会不会是你!!!”

静得如同喷薄的火焰冲进死水。

尤嫒看着妇人扭曲狰狞的面容,心里结了一层冰,她一想要站起来就会跪下去,站起来跪下去,站起来跪下去。

动辄得咎,最终,她倒下了,尖刻刺骨的寒意侵透骨血。

……

中考前三天,初三全体学生回家休整备考,离校前要带走个人物品,领走之前报名上交班主任的户口本。

书包已经不堪重负,一沓其实可以丢掉的草稿纸被硬塞进了缝隙,拉链一圈不平整地拱了起来,像一只只从泥潭里伸出的活人的手,想要见天光。

周思雅和几个同学在分发户口本,尤嫒怀抱着“怪物”静待。

尤嫒的户口页前面有五个人,周思雅翻了一会儿才确认信息,把户口本交给她。

她正要收好,汪迎迎凑过来说:“欸?这身份证号不对吧,你的生日不是在端午吗,这上面怎么是12月25日啊?”

这是尤嫒第一次认真地看自己的这页户口信息,以往每次用完就着急忙慌地还给大舅妈了,正如汪迎迎所言,上面代表出生年月那串数字写的是“19981225”。

发完手头的户口本周思雅就回座位收拾课本了,听见汪迎迎的话就伸头看了眼,不足为奇地说:“我的生日也是错的,你看,登记的人写错了。你这个估计也是写错了,或者你家里人当时报的就是错的。”

汪迎迎:“离谱啊,这得等成年换身份证的时候才能改吧。”

尤嫒定格地看着那栏数字,指腹摩挲,不怎么在意地把户口本放进手提袋里收好,和几个同学告别后就走出了教室。

六月,飘舞的杨絮还未停歇,从操场滚到广场,滚到了尤嫒脚边。尤嫒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失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破砖。

“尤嫒?傻站着干嘛呢。”

熟悉的声音让尤嫒心里暖了一分,她撑开眼皮扯开嘴角,尽量让面貌看上去精神些:“陈涛。怎么不用书包装书,抱着不累吗。”

陈涛抱着二三十本书,两手坠到了大腿,竟还有余力耸肩,他笑着wink:“哥可是练过的。”

老味道的坏笑和语气,尤嫒发自内心地被逗笑了。

他们并肩走过广场。

陈涛问:“你考场在哪?离家进吗?”

尤嫒说:“二中。步行五分钟就到了。”

陈涛说:“那挺好,我在职高考,离我家好远呢。”

尤嫒嘴唇掀动几次,却发现组织不好语言回应这句话。

“有点倒霉”、“我好幸运”、“你爸有车,送你考试很方便”,这种没有同理心的话说不出口,也想不到更好的。

内心不为人知的独角戏让她闭紧了嘴巴,幸而陈涛很健谈,一人聊出了二人转的效果。

尤嫒搜肠刮肚,终于在分别前抛出一个不会出错的话头,提起他们的老同学:“吴韬最近怎么样,上一次听说他的消息还是从你这儿知道的,你们哥俩好,还联系吗?”

女孩眸光闪烁,期待地等着回答。

陈涛却浑身一滞,仿佛被雷劈中,笑呵呵的表情逐渐转变为悲痛、不忍。

尤嫒心慌了一下,紧张地问:“他辍学了吗?还是之前摔跤后恢复得不好?”

陈涛喉结滚动,艰难地说:“他……没了。去年暑假在水库溺水,被捞上来的时候就……”

耳边轰轰响,眼泪瞬间涌出。

尤嫒呆呆地重复:“没了……溺水……没了……”

书哗啦堆成小山,陈涛伸手擦她的眼泪,被烫得心疼,自责又内疚:“你、尤嫒你别哭啊,都怪我,我不该告诉你的。”

最后的弦也绷断了,尤嫒无法自控地哭泣,看不见的重量把她压垮了。

陈涛跪在一片狼藉的书堆中,笨拙地安慰她,还把她背上沉重的书包脱了下来,怕她喘不上气。

泪珠扑簌簌地砸在手背上,眼前雾一样模糊,尤嫒伸手去摸地上的书,抹掉上面沾到的灰尘,一本一本摞好,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夜里下了场雨,雨点劈里啪啦打在窗户上。尤嫒一夜没睡,头痛得像刀绞,肠痉挛也犯了。

天蒙蒙亮,下着毛毛小雨。

尤嫒穿上衣服,把自己裹得严实,拿着几块钱零钱出门了。

她要去做一件事,不做她就要死掉了。

烟酒店老板睡眼惺忪地开锁推门,旁边冷不丁飘来一句话:“请问这里可以打电话吗。”

老板一个激灵清醒了,发现是个小姑娘,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可以。你起得真早啊。”

小姑娘看着挺着急,匆匆进了店里就拿起座机话筒按了一串号码,速度快得手指连成残影。

第一遍没打通,很快她又打了第二遍。

老板开了灯,朝外走说:“你在这打着,我去买个早饭,打完把钱放柜台就行,五毛钱。”

那小姑娘背对着,兜帽下的脑袋低了一点,轻轻地“嗯”了声。

老板放心地走了。

室内明亮,尤嫒苍白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漆黑的瞳仁纹丝不动,眼下乌青一片。话筒里“嘟、嘟、嘟”的声音拨动着神经,尤嫒在心里祈求:接电话,求求你接电话。

“喂?你好?”

有声音了,是他。

尤嫒无法言语,她的喉咙严丝合缝地黏在一块,一个字也漏不出来,哪怕是一声无关紧要的嘤咛。

“是……尤嫒吗?”吴小白试探地问。

这个号码知道的人不多。

“嗯。”尤嫒缓了好久才打开嗓子。

“你等我一下。”

那边有关门和走路的动静,很空旷。

“好了。”吴小白的声音清晰了许多,带着些惊喜,“这是你第一次打电话过来呢,陌生号码我差点没敢接。”

刘海下的眼睛有了点滴光彩,尤嫒小声说:“你在外面吗,听着好空。”

“在医院,我爷爷住院体检,我在病房陪护的。他还没醒,我刚起来准备去接热水。”

“嗯。”

两相安静,轻微的电流声和呼吸声互传,尤嫒心中复杂的不可名状的情绪渐渐安定了。

吴小白忽然问:“你过得好吗。”

尤嫒撒谎:“嗯。挺好的。”

听见这话,那头顿了顿,叹了声短气。

“尤嫒,”吴小白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温柔的安抚,“我们是朋友,你亲口说过的。而且,我看过你的日记,我多少能体会到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打了这个电话。”

“日记是打开心扉的钥匙,我已经窥见过你的内心,你还要对我有所隐瞒吗。”

泪花啪嗒啪嗒地开放在玻璃柜台上,尤嫒忍不住哽咽,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通过听筒传过去。

吴小白无声陪伴她,等她好一点了才说:“你愿意和我说说吗,说出来会好受些。”

“我有个小学同学……”尤嫒嗓音嘶哑,缓缓开口,“他去年夏天过世了,我才知道这件事。”

眼眶烫得不像话,尤嫒用冰冷的掌心覆住双眼,不知是不是这点凉意刺激的,腹部阵发性的绞痛又开始发作,像有一肚子刀片在翻腾。

尤嫒用手肘抵着柜台以支撑身体站立,疼痛几乎使她蜷成了一张弓,她虚弱地说:“还有……有一个陌生的妹妹,她在学校跳楼了,没抢救过来,也没了……我,我看见了,她张着双手,头朝下,血溅在地上……”

尤嫒闭紧眼咬紧唇,可眼泪还是无孔不出地濡湿了整片手掌,呜咽声也从闭合的声带里泄漏。

为什么啊,为什么闭上眼睛还会流泪,为什么像个关不紧的水龙头,为什么。

吴小白一连喊了她名字三遍,尤嫒才醒过神来,含糊地应:“……嗯。”

吴小白:“尤嫒,你可以为他们难过、哭泣,但千万不要沉溺在痛苦中。人生充满了意外,每个人的选择直接或间接地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的。”

“我知道,我明白,可是……”

“你可能会觉得我冷漠,但我想说,生命就是这样脆弱,我旁观过,也亲历过。我爷爷曾经被医生宣告病危,我爸很高兴,对我说‘你爷爷终于要死了,虽然还没死,但很大可能要死’。医生一次次下病危通知书,爷爷一次次拉着我说临终话,我在哭我爸在笑,每次我都想杀了他……但爷爷没死,他还活着。”

“尤嫒,人渺小得就像一粒灰,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尚且有能力做些事情,去挽回、去弥补,但当死亡真正降临,我们就只能接受。”

吴小白安静了会儿,接着说:“尤嫒,写日记吧,把你想对他们说的话写下来,他们会听见的。”

“……好。”

“不要自己一个人压着,把情绪释放出来,我会陪着你,别怕。”

“好。”尤嫒不再流泪了。

吴小白站在医院走廊的窗户边,虚虚望着远处破晓的天色,瘦削的脊背像有根线吊着,木偶似的站立。

尤嫒的状态稳定了下来,他的心却还揪着,不敢松懈。吴小白的薄唇张开又抿上,反复两三次后才终于有勇气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们一起上一中吧,未来再一起上大学。”

“好。”尤嫒没有任何犹豫,反而是迫不及待地就做出了回应。

三年加四年,至少七年的时间,她不会孤独一人地活着了。

吴小白若释重负,金色绸缎般的光线照进眼底,天光大亮,他心窝里亮堂堂的。

他说:“那我们一中见。加油。”

老板啃着超豪华煎饼果子回店里时,发现那个怪怪的小姑娘已经走了,台子上放着一枚反射银光的一元硬币。

……

雨过天晴的暖阳挂在窗边,尤嫒心里更热了。她发着烧,三十八度,看试卷上的字都有点模糊重影。

墙上的钟快得不正常,方才还有一个小时,现在只剩半小时了。

她作文还没写。

请以“正青春”为主题,写一篇作文,不少于八百字。

尤嫒写语文试卷习惯先看一眼作文题目,然后从头写题的过程中心里就会开始构思。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不可遏制地想到那两条已经逝去的鲜活的年轻的生命。

正青春,是啊,十四五岁的少年正青春。

但他,和她,他们的生命戛然而止了。从此以后,晒不到阳光,淋不到雨露,不能将落于手心的雪花吹向天空,闻不见花香,听不见鸟语,世界的千奇百怪、祖国的大好河山,都领略不到了。

小升初的语文作文题目,尤嫒还记得,是写对一本书的读后感。她当年写的是:永不言弃——读《苦儿流浪记》有感。

她握着笔的手僵硬,无法背叛自己的意志写下能拿高分但却言不由衷的文字,她想写青春,更想写生命,想用文字去嘲讽,去批判,去歌颂,去和所谓可畏的人言比个高低。

秒针嘀嗒,时间不多了。

尤嫒毅然决然,笔下有铁。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题记——“此刻,世界已经向我敞开怀抱,我可以任意行走:向北、向南、向东、向西。”

晚安,姑娘。晚安,吴韬。

抱歉,磨了好几天,确实是心脏疼得抬不起来手了。

注: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诗经·大雅·荡》

此刻,世界已经向我敞开怀抱,我可以任意行走:向北、向南、向东、向西。——《苦儿流浪记》埃克多·马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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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戛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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