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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气球[番外]

(一)

我本来不想再谈及这件事的。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份恐惧还是深深地埋在我的心底。你完全无法想象这给我带来的阴影。在刚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我连续做了好几年的噩梦,那些东西并不是一直出现的,他会在你放松警惕的突然出现在你身后,狠狠地拍一下你的肩膀,我会在半夜的时候泪流满面,哽咽到无法呼吸,我知道我在为什么哭泣。

我真的完全不想再提这件事的……就在前天,我的妻子给孩子买了个气球。她很少买这些东西,大概是看在游乐园门口售卖玩具的阿姨太过可怜了,才借着小孩的名义买了些东西。起初,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小孩拿着气球在屋子里面乱跑,玩腻了就任由它顶着天花板,我看了两眼没有动它,毕竟妻子会收拾这些的。

那个夜里我忽然醒了,强烈的口渴感让我的嘴唇干裂而无法说话,我很需要水,但我又不想吵醒我的妻子,所以我蹑手蹑脚地下床了。我尽量放轻我的动作,最好是连脚步声都不要发出,就在我打开房门时,有个东西阻拦了我。

我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妻子买回来的气球。那个气球是粉色的卡通动物形象,它是完全没有脚步声的,正晃晃悠悠地碰着墙壁,发出非常、非常轻微的嘭声。我抓住了气球的绳线,想把这个东西带去客厅找个东西系住,可就在我抓住它的时候,气球开始漏气了。

我敢保证在刚刚的那些时间里,气球一点事情都没有,就在我抓住了它的那一瞬间,那圆滚滚的东西开始变瘪了。伴随着气体外溢的声音,那粉到几乎接近肉色的东西猛然下坠,有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近乎人类皮肤的温度温度,像是被剥离的人皮一样掉落,包裹住了我的右手。

我希望忘记的东西再次出现,我全然忘记了保持安静,开始放声尖叫了起来。我开始拼命挣扎起来,试图把手上的东西扔出去,可越挣扎,我越能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在失去温度,我的后背撞击在门板上,我的胳膊在胡乱地挥动着,巨大的声响吵醒了妻子和孩子,妻子万分慌乱地抱住了我,我才从气球的“绑架”中被解救出来。

我很难向妻子解释,我为什么会被一个气球吓成这种样子。他们不会相信的。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一个丈夫夜里做了噩梦,把小孩子的玩具当成了恐怖的东西,才引发出来的闹剧。在白天的时候,妻子提起这件事,我甚至能够听到她语气里面的调侃。

……没有人会相信的。

这里只是个匿名的论坛,我只是在宣泄一些我再不说出来就会压死我得东西。仅此而已。

那是我上高中时发生的事情了,那时我和我的母亲还住在东京,我们在距离学校很远的地方买下了一间公寓,这导致我每天需要坐很久的地铁才能到达学校。通勤的时间是很无聊的,但我找到了一点我的乐趣,在三号站台进入第二节车厢,我每天都能见到那个女生。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生,柔顺的黑发几乎无法反射光泽,她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总是站在离我大概十米的位置。我和她从来不交谈,但遇到的次数多了,我总是忍不住去观察她。她有的时候会看书,有的时候会看向窗外,在晃荡的车厢里她站得纹丝不动,这让我有一时间觉得,她一定非常孤独。

对于这个描述,我在社团的好朋友宗介狠狠地嘲笑了我,他大声喊着我的名字,然后说:得了吧,被孤立可不该出现在漂亮女生身上。

葵也是这么说的,她瞥了我一眼:你要是想和她认识,直接上去和她搭讪不就好了。

我涨红了一张脸,嚷嚷道:认识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那个女生身上有股不可侵犯的疏离感,我猜测她是什么富家小姐,像我这样普通家庭的小孩自然……好吧,去他妈的,哪个富家小姐要坐地铁上学。我得承认,我的确有些胆小了,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多少青春期的男生面对自己喜欢的女生,是完全不会怯场的。

我没想着和她认识,但是那天下雨了。

夏季总会出现突如其来的暴雨,我没带伞,只能躲在车站的书店里面等待雨停,我是这家书店的常客,只要我推开门,年长的店长就会用他那浑厚的声音向我打招呼,和我说新到了哪一些畅销的恐怖小说。这次也不例外,只是在我来到那个几乎独属于我的书架时,已经有人先一步到那里了。

是那个女生。

和我被迫躲在这里不同,她的脚旁立着用白色塑料袋包裹好的雨伞,她正在阅读一本书,黑色的头发垂落下来,遮挡住了她的面容。这本来应该是不和谐的,恐怖血腥的封面和红色的文字构建了一本本光看着就能听到哀嚎声的世界,一个年轻的女生被这些书籍包围在里面,意外地像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曾经为我这个想法发笑,我喜欢恐怖小说,于是觉得我喜欢的女生也像恐怖小说,这真是骇人听闻,得属于另外一个惊悚故事。

我本不想打扰她,但她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脖颈扭动,她的身体保持着捧书阅读的姿势。我看清楚了那张脸,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漂亮,比远远看着还要动人,她银灰色的眸子轻微闪烁着,忽然对我露出来了个笑容。

第一次看到那个笑容,我就沉沦在里面了,我想我的脸一定红透了,才让她笑得更明显。

是她主动和我说的话,她的声音轻轻的:是你?你也是来看书的吗?

我几乎惊喜到要跳起来了,就像是气球一样,跳到屋顶上。她居然知道我,甚至还记得我。过分的欣喜冲昏了我的大脑,让我的语言系统失控了一会儿,我着实结巴了一会儿,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对上她笑意不散的眼睛,我才回答了问题:是、是的,是我!你也喜欢这些书吗?

太丢人了。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她并不介意,反而向我展示了她手里面的那本书,封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张扭曲狰狞的脸,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迈克尔罗斯的《囚屋杀人案》,这本书讲述的是:有一天,一群学生进入了废弃的大楼冒险,却发现整座楼被当作了杀人犯的停尸场使用,在准备离开时,杀人犯返回,学生们不得不躲藏求生的故事。

我非常喜欢这本书,特别是迈克尔罗斯那极致的氛围操控,总会在不经意间让人脊背发凉。

更幸运的是,她和我一样,她也非常喜欢这个作者。

相同的爱好让我的尴尬消失了,我忍不住和她聊了很多,她简直比我那些社团里面的朋友更懂书,也更懂恐怖,很轻松地就能接上我说的内容。我这次真的飘起来了,像是充满了的气球开始向上升空,我们一直聊到了雨停,母亲开始给我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到家,我们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交谈。

我们在书店道别,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应过来一件事:我还没有问她的名字,甚至连她是哪个年级的,都没有问。

(二)

那天晚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睡着,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女生的笑脸。我彻底被俘获了,就如同被邪神抓住的信徒那样,即使不知道有多忠诚,却也无法逃离。我有很多疑问,我想问她的名字,她的班级,我想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对我有印象的。这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太浪漫了,你在电车上心动的女生记得你,你们甚至有同样的爱好,交谈得很开心,她对你笑的时候,那双眼睛是近乎透明的,似乎一下子就可以看穿她的内心。

我的内心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让她加入我和朋友们的探险,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在这个念头诞生之后,我得思考我要怎么和她形容我和我的朋友们。一个灵异小分队?不,这听起来太奇怪了,像是初中生才会做的事情。一群喜欢到处乱跑的人?这似乎也不怎么妥帖。

没有合适的话语和理由,我辗转反侧,凌晨四点钟才闭上眼睛,这让我的第二天迟到了。

人会得意忘形,这太糟糕了,昨天我刚和她搭上话,今天就错过了电车,维持几个月的默契被我自己毁掉了。我懊恼至极,低落的心情久久不散,葵来和我搭话的时候,我还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抽身。

葵是来问我周末去探险的事情的,她问我这次我们是要躲在学校里面等待着天黑以前往旧校舍进行解密,还是要去哪座跟坟包似的山上郊游。我被她的语气和用词逗笑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灵异事件,所以才需要去寻找,我们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乱逛,然后在晚饭的时候找一家拉面店,对毫无惊险的一天进行回顾。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最奇怪的一次是我们遇到了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人,他抓着我们同伴的手不肯让我们离开,嘴里面神神叨叨地念诵着含糊不清的话。

后来葵搜索了这些发音,才发现是一个邪教的祷告词。

事情过去了很久,不管当时我们多么惊慌,现在已经可以拿来开玩笑了,阳太家里面一直是无神论者,他旧事重提,十分详细地又描述了一遍那位老人可怕的长相,忽然提问: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邪神,降临的那一刻是会控制一个人、一个小镇、一个国家,还是整个世界?

葵说:如果只是看电影的话,通常是前二者。

阳太发出嘘声:那也太逊了。

阳太: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有用吗?

葵耸耸肩:总有人会信的,除了金钱和地位,这几乎是一种信仰,大部分时候没有理由……

宗介接道:就像是爱情一样。

朋友们哄堂大笑,我也跟着笑,但我听出来他们是在揶揄我。

大多数时候,我在他们讨论时保持沉默,他们对此习以为常,询问我的意见只是一种朋友之间的尊重。我听着朋友们努力克制但又无法实现导致声音断断续续的笑声,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们,我能不能带个人参与我们的活动。

交谈声停止了,朋友们看向我,他们不笑了,表情各异,我想他们应该第一时间就猜到我为什么这么说了,所以宗介才会猛地扑过来用胳膊锁住我的脖子,让我老实交代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并不排外,完全不介意朋友们带着他们的朋友一起来参加活动,但在真的让他们起哄之前,我得先和她说一声。

我不知道能不能在学校遇到她,也许是社团和不同年级的原因,我从未在学校和放学的时候见到她,那样就只能等明天了。唯一的时间。明天早上,还是三号站台的第二节车厢,我得主动跟她打招呼,然后问她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我开始紧张起来了,这就如同第二天有一门我很难学好,但是必须不挂科的考试迫在眉睫,而我除了胡思乱想毫无办法。所以接下来到放学的所有时间,我都花在思考上面,连老师让我起来回答问题都没有听到,这让我的朋友们经常发出窃窃私语的笑声,我想和他们争论,但又不知道该为自己解释什么。

我是应该对着他们嚷嚷的,大部分人都是我这样的。她有着非同寻常的魅力,你们见到也会这么想的。

我没有说。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才精神了一些,宗介问我要不要去打台球,我答应了,可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回头时,我在二楼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的胳膊搭在窗沿上,视线平放,好像是在欣赏流动的人流。那是一年级的楼层,和我猜测得一样,她比我小了一届。

我真的又要跳起来了。

我来不及和宗介解释,只跟和他说等我一会儿,便迫不及待地跑回了教学楼。我去年的时候也在这层楼上课,我很熟悉这里的一切,挤过那些往外走的学生们,在我跨过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我发现她在和一个男生聊天。

我的脚步停住了,但我并没有离开。我又该做出保证了,我没有一点想要偷听他们谈话的意思,只是因为那个男生的背影看起来太不友善了,我怕她被欺负,才在这个地方驻足的。我没有见过那个男生,但是他身上散发着的坏学生气息几乎是从发丝就开始透露的,那用发胶推上去的银发看起来能让他增高几厘米,以此我怀疑,他就比我高了那几厘米。

我试图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很遗憾,我不但没能听到一句话,还因为太过于专注于偷偷摸摸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现那个男生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好像没有脚步声似的。我正对上那双冷漠无比的褐色眼瞳时只觉得心跳凭空少了一拍——该死的,这可不是心动。

他大概是一眼就看穿了我为什么在这里,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我想他是在看她。我已经准备好让他抓住我的衣领和我说些离她远些这种话了,所以我的双腿稍微抖了一下,试图在他有动作之前逃走。

——他并不止比我高了那几厘米的头发,我看起来完全打不过他。

但男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他只是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离开了,他是往上走的,要去更高的楼层。

我没有挨打,但我也很轻易就从他的眼神里面读出我早就料想到的威胁。我很难不开始思考她和他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以至于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我的大脑在向我呼喊我自己的名字,他们让我快跑,快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和她才刚说了两句话而已,而他们看起来那么熟,说不定是男女朋友关系,那你真是太丢人。我都要被说动了,我感觉到就在下一秒,我就要抬起我的右脚迈下一个台阶了。

然后我听到了很缓慢温和的悦耳声音,她跟我打招呼:是你?

我大脑的声音全部停止了,世界安排,我干巴巴地扯出一个笑容,正视她那张漂亮的脸,舌头又开始打结了:啊,你、你好。是我。真巧啊。

我又开始出糗了,这让她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是呀,真巧呀。

(三)

在遇到她之前,我并不相信巧合,高一的时候,宗介和他曾经喜欢过的女生做什么都能撞到一起,他以为他们是天作之合,后来发现那个女生是为了其他男生才去那些地方的。阳太和葵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我也跟着嘲笑了他,只是这次,我完全理解了宗介当时的心情。我为我当初的哈哈大笑感到羞耻,即使最开始我是不想笑的。

我感觉到我的耳朵开始发烫了,我开始尽全力思考怎么和她继续说下去,要直接问她这周末有空吗?还是继续昨天书店的话题?又或者刚刚和她聊天的是谁?我想我在学校没有见过他,那样不服管教的打扮,也许葵会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我的脑子里面出现了宗介的身影,我太想知道最后那个问题了,于是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了句蠢话:你刚刚是在和你男朋友聊天吗?

这太愚蠢了,说完我就后悔了。就算我已经用了我最轻松、听起来毫不在意的语气去询问这个,但从她稍微顿了一下的表情来看,我整个人的状态一定没有我想表达的那样松弛。我有点害怕她的回答了,我不知道她如果回答是的,我该作何反应,要维持怎么样的表情才能让我不那么丢人。

谢天谢地,我真是太幸运了。她眨了眨眼,像是不理解这个词汇一样,反问我:什么男朋友?

我赶紧:不……不,没什么。

我明显松了口气,这样奇怪的一连串反应让她那令人平静笑容里面多出了一些疑惑的情绪,但我没办法解释,只能快速地跳过了这个话题,把那个陌生男性的身影抛之脑后,随便找了句话接道:今天已经是周四了呢。

她点点头,像是在等待我把话接下去。

于是我接着问:你周末有什么安排吗?和朋友出去玩?

这次换成摇头了,她的动作幅度很小,如果不是肉眼所见,我几乎要觉得她是不动的了。她回答我:不,我很少出去玩。

这是个好话题。我的脑子第一时间转得这么快。我和阳太就是因为说这些认识的,我们本来关系没有那么好,但是在他第一次抱怨自己家里面过分严格的控制欲时,我认真地倾听了他说的一切话。他当时的表情让我以为我做了什么拯救他人生的事情。

于是我继续维持着那种无所谓的语气,问道:你家里面管得很严吗?

她好像思考了一下,看着我回答道:他认为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我愣住了。

她继续道:他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认为我是错误的。

我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随后是无法反抗的沉默,正对上那双平静的银色眼睛,那就像是一座无法被撼动的山体。我觉得我提及了什么不该触碰的话题。即使她现在看起来毫不忧伤,语气听起来完全是没什么的样子,但我想,她应该不是完全不在意的,不然她不会说出第二话的。我忽然为她感觉到哀伤了,到底是要什么的家庭才会觉得这个待人温柔,漂亮的女生出生就是个错误。

我的内脏开始翻涌了,皮肤下的剧烈疼痛很轻易地带动了我的情绪,在悲伤之后是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我想为她做点什么,没由的,她都告诉我这些了,那种曾经在电车上感受到的孤独似乎也把我席卷了,我迫不及待地开口:那你……周末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去探险?

她答应了。

我对这次探险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上心,朋友们总是看我一眼再互相对望,揶揄我的眼神让我有些坐不住。这次是要去学校的旧址,是葵在帮家里面收拾旧报纸的时候发现的新闻,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宗介怀疑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出生。葵煞有介事地把她整理出来的资料放在我们面前,说那是旧校区发生的事情了,宗介大声地问道:旧校区?我们学校吗?

葵回答:是的。

听说是大规模的自杀事件,起初只是几个上班族自杀的小事情。当葵说出这个描述时,我们没忍住发出了哄堂大笑,她大概也觉得这句话听起来过分滑稽了,轻咳了几声,颇为严肃地让我们声音轻点,别打扰她讲话了。

起初真的只是几个上班族自杀的事情,在压力无法排解的社会里充当着毫不重要的角色,甚至自己的死亡都无法被立案。谁都没有在意那诡异的下坠与失重,直到真正的失控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集体自杀,这样恐怖的事情发生在距离最初自杀点最近的学校。那些孩子都只是高中生,和我们的年龄差不多,最多是一岁的年龄差,他们齐刷刷地站在天台上,像是稻田里守望的稻草人一样僵直且脆弱,只能起到威吓乌鸦的作用。

葵用手背撑着脸,向我们展示了一篇她在论坛上翻找到的文章,她说:那些人掉下去时看起来完全没有了骨头,皮肤因为风扭曲变形,肉色的包裹物与失去排列组合而堆积在一起的内脏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没有鲜血,没有尖叫,腾空的热气球失去了助燃的动力,于是蔫蔫地坠毁在地面上,把下面的一切声音都熄灭了。

谁都没能阻止那天发生的事情,死了十五个孩子,所有的教职工都没作出反应,反而如同观摩神圣祭典的信徒那样保持缄默,等最后一名孩子的头颅彻底砸碎在地面上,所有人才找到了自己能使用的呼吸方式。

然后人群中爆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非常糟糕的恶□□情,孩子的家长无法索要到合理的理由,也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学校被迫停课,好几年后才在另外一个街区重新建立。而这个被遗留下来的旧校区历经了十几年的荒废,据说马上要被动工修建成商场,这可能是我们最后去探索学校过去的机会了。

葵描述得就像是恐怖小说一样,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心底忍不住有些发怵。

放学后的教室有些安静,这会儿正是社团活动开展的时间,距离教学楼不远处的操场或者活动专用室里面应该是人声鼎沸的。这就显得早些时候最热闹的教学楼有些安静地诡异了。

我们沉浸在刚刚的骇人描述之中,谁都没有打破死寂。

大概是几分钟吧,阳太终于忍不住皱紧了他的眉头,他总是这样,我们需要个不相信这些的人,才不至于在深陷旋涡泥沼时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他对这样神神叨叨的描述发表了意见:真的是自杀吗?像美国街头那样?哦,是他自己撞上我的枪口的,他在白天太黑了,我看不到他在那。

他怪异的语气和简直要命的说话内容一下子缓解了气氛,这次我们也很想笑,但每个人都在憋着。葵不再吓我们了,她一把抱起自己摊开的资料,将他们打乱顺序变得一团糟,然后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带那些可以保护自己的物品。类似于手电筒或者消毒喷雾什么的,总之可千万不能受伤,受伤了也不能让家长们发现。

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追寻危险的时候,总是想着能避免危险。

(四)

在临行前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无尽的稻田里面狂奔,那并不是一个噩梦。金黄色的麦田,云朵压得极低,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那虚无缥缈的存在,风吹得稻谷簌簌作响,这里像是在远处无法触碰的故乡。最开始只是在无尽地奔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的时间,直到我看到麦田中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我才停止了无用的奔波。

是她。

她如同一座雕塑一样站在稻田里面,风无法晃动她垂落下来的黑色长发,她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我,拥有着狭地控制权的领主抓住了入侵者。她还是在对我微笑,然后打招呼:是你。

我结结巴巴地回复道:啊,是。是我。

我开始和她聊天,第一次说话时那样。她似乎有些苦恼,这种苦恼在她的语气中听起来就像是明天的早餐她想吃三明治,但是家里面的人已经准备好了煎饺。我在听着她说话,就像是我之前倾听阳太诉说自己的家庭矛盾。我至今都能记得那时她说了些什么,但却不能完整得记住我都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大部分的话语并不重要,所以没有被我的大脑留存下来。

我记得她说:他不喜欢我和人类接触。

她像是不知道怎么和家里人相处,却希望气氛融洽的乖乖女,她说:其实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理解,我并没有和人类相处多久……避免不了受到环境影响的,我确实没办法很好地理解人类。

她笑着看我:你能理解动物吗?家里面养的那种?

于是我开始和她讲述我家里面那只烦人的狗。纯黑色的,一点儿也不聪明。它不会回应人类的呼唤,我怀疑它是听不懂人话的那类蠢狗,我们所发出的声音对它而言是莫名其妙的,也许真的得汪上几声才能和它好好沟通。它很凶,养了很久也养不熟,不知道是畏惧还是厌恶人类,想摸它的时候,它总是试图咬你。

她问:那你讨厌狗吗?

我说:不。如果遇到乖的狗还是会摸一下的。

她又笑了。比起平时那种温和平静的笑容,她像是很认可我说的话一样,那会儿我真的以为我们俩是朋友了,至少是朋友了。虽然是在做梦,那也得我醒来的时候才意识到,梦境是大脑对意识的欺骗,你不会觉得那是假的的,不然就不会有人死在梦里了。

她说道:是的,不会讨厌人类的。

……我应该对她使用的词汇觉得奇怪的,即使葵也经常说这些大道理,用到一些品种分类的统称,但我还是应该对我偶尔出现但是被我全部忽略的违和感到警觉的……我应该相信我的大脑给我带来的本能反应的。我应该逃跑的……我不应该靠近她的。

这样,那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第二天我起得非常早,半夜深陷的梦境也无法抵抗连续设定了六七个的闹钟。向来早起的母亲对此感到惊讶,在为我准备早餐的时候打趣我:好吧,你们这群小仓鼠又准备去哪里捣乱呢?

好吧。我在心里复述了一遍母亲的语气词,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一是因为我起得太早了,我的思绪一片混乱,语言系统无法正常运作;二是因为我并不喜欢母亲对我们的称呼,每次她看到我外出或者和朋友们聊天,总是会露出那种担忧但是又不多的表情,搞得我们好像只会给别人添麻烦一样。

我浑浑噩噩的状态在推开家门,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清醒后彻底结束。意识恢复,我站在门前发了会儿呆,随后彻底意识到今天要发生些什么,那种不可遏制的喜悦心情让我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在踩空。探险的日子定在周六,阳太昨晚和我说他被家长锁在家里面,这次不能出来了,我对此并不意外,并答应他如果看到了有趣的东西一定拍照给他看。

我想我确实是个重色轻友的人,比起朋友不能如约到来的遗憾,我的内心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紧张与期待。

宗介和我先后到了,女生总是要慢一些的,宗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我心不在焉地回复着。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敷衍,抬手要给我我的肩膀来一下以表达不满。好在这个时候女生终于姗姗来迟,才让我避免了挨一下不痛不痒的打。

我看到她是和葵一起来的,两个女生一前一后地走着。我想她们可能是在半路上遇到的,这里几乎没有人来了,废弃校区带来的不安让人们想要避开一切未知。只要稍微交谈两句,就会发现她们是同行的人的。葵可不是内向的女生,她可能第一眼就看出她不一般的身份,也许路上还问一些后面会让我难堪的话题。

但我没有想太多,而是站直了些身子:额,嗨。

她对我微微一笑,葵则是瞥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在嘲笑我的拘谨:哦,嗨。

宗介在旁边大笑起来,这让我更加窘迫了。

人齐了,但是我们并没有急着出发,我们又在约定好的地方待了一会儿,我猜想他俩可能是在等阳太,寄希望于我们这位被困在家里面的朋友能够对我们深陷恐惧时伸出援手。葵和宗介在进行着眼神交流,如果不是太了解这两个人,我可能都会怀疑他们背着我们谈恋爱了。我尴尬到产生了不安的情绪,朋友们窃窃私语,她安安静静,我要变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平日里也就算了,可现在她在这里,这已经不是朋友间的打闹了,甚至让我产生了些许不适。

我主动打破了僵局:嘿,我们进去吧?

葵和宗介又互相看了一眼,宗介语气古怪地问:不等了吗?

我想,可能是阳太没有来得及通知他们就被父母收走了手机,我是他最后能够联系到的人,所以葵和宗介不知道他不来了。我说道:他不会来了,我们进去吧。现在时间还早,我们能多拍些照片。

我说完这些,葵和宗介也不站着了,他们掂量了一下自己随身带着的包,里面也许还放着不少食物,至少宗介在接过葵的背包时,我听到了易拉罐撞击的声音,应该是一些橘子汽水。

准备好了一切,在经过我的身边时,宗介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动作类似于男人之间的慰问,要么是安慰,要么是鼓励。我想和他说些什么,但葵和她已经走到了中间,于是我就不说话了。这次由我来负责垫后,宗介走在最前面,我们要从后门的小路翻进旧校舍里面,这样就不会被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看大门的大叔抓住。

杂草丛生的小路,需要我们费上一些时间才能找到正确的入口,宗介在前面抱怨着难走,他的胳膊好像被疯狂生长的树枝刮伤了,葵则让他小心点,实在不行,停一下先贴个创可贴。

前面两个人已经开始因为伤口到底是不是男人的勋章,而宗介现在能不能算得上男人开始议论。我和她保持着安静,我试图说点什么,至少在这种时候——也许真的是受到了宗介的鼓励——我得做点什么来彰显一下自己,不然这次出行没有任何意义。

我和她说:如果你害怕的话,后面可以牵住我。

她看了我一眼,笑着点头没有说话。葵却停止了和宗介要发展成争吵的对话,她表情微妙地看我,我从里面看到了明显的嫌弃。哦好吧,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在朋友面前总是这样的,做点什么他们都会大惊小怪,我已经准备好听葵大声嚷嚷我的名字,然后说从来没有见我这么体贴过了,但是她撇嘴。

葵语气里面都是抗拒,那种和朋友太熟了而没办法说肉麻的话的抗拒:最好还是不要吧。

(五)

进入学校的时候,谁都没有预料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什么都不一样了。

这些事情牢牢地刻在我的脑海里面,在无数个难以度过的日夜里告诉我,这些才是真实的。

荒废的学校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更别说现在是白天,我们还带了手电筒,以试图在幻想中昏暗危险的环境里面保护自己。事实证明这点上我们想多了,多年的废弃让这所学校的基础建设损坏了大半,窗户玻璃被全部打碎,阳光直直地照射在每个破败的角落,只有绿意盎然的杂草在寒冷的气温下屹立不倒,一点恐怖的氛围都没有,与其故作惊恐,还不如多分出点心思去担心这么多年了楼梯是否还能承受人类的重量。

葵负责安排我们这次的冒险,她在论坛上搜集了几个被重点讨论的奇怪地方。其实和普通学校的灵异故事大同小异:废弃女厕所的最后一个隔间;闭着眼上楼梯时会多出来的一级台阶;生物教室里乱动的骷髅模型……老实说,第一时间我总觉得这也许是从哪个学校的另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我们学校的——搬过来的,直到我们的兴奋感被一压再压,接下来最刺激的事情可能是谁不小心弄出来点动静让守门的保安发现了我们,以开启一段追逐战什么的。

宗介向葵不断抱怨着,两个人一直在拌嘴,声音断断续续但是一直很清楚,这让我完全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太无趣了。我想我们都是这样想的,我试图和她搭话,但她似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像是在打量许久未归的旧地。

直到宗介发出一声哀嚎,他说他应该在家里面打游戏的,现在简直是太没有意识了,葵才终于提到了那件事。

那是唯一真实的事情。唯一的。可我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比起这所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以至废弃的下场,我印象更深刻的可能是阳太最后说的地狱笑话。她是新来的,并没有参与我们最开始的讨论会,于是葵又稍微提了一下,像是在咨询大家的意见:要去天台吗?那栋楼的。

不知为何,在提到这句话之后,我感觉屋子里面暗了一些,顺着最近的窗户往外瞥了一眼,可以看到厚实的白云遮挡住了阳光,投射下来的大片阴影包裹住了我们所在的建筑物,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那朵云就完全遮住了太阳,让那聊胜于无的温暖彻底消失。

宗介道:为什么不去呢?我们一开始不就是这个目标吗?

葵:因为……有人说那里其实是在进行着邪教祭祀,所以当初才会死掉那么多学生。这和我们之前去的地方不太一样的。你懂我什么意思的。

我想我明白葵的意思。和那些只在口耳相传中充满着诡异和恐怖的传闻的故事比起来,在报纸上记录过的事件总会给人带来直切的真实感,更何况死掉的那些人和我们是同龄人,在踩着满是灰尘的地面检查能落脚的地方时,左脚和右脚向前切换,恍惚间甚至会让我觉得那些人就是我们。

其实是可以不去的。但在进入天台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无趣了,我们简直就像是参观了一遍自己的学校,只是更老旧些。没有人愿意周六还回到学校的,多少得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宗介对我努努嘴:要去吗?

在这个时候问我这种问题不会得到第二个答案的,人是不会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退缩的。我们达成一致,宗介这才稍微提起了一些精神,他伸了个懒腰,声音一时间没有控制住:好!开始我们最后的冒险了!

他本来就声音大,现在带着干劲的调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面来回徘徊,拖长的尾音和风一起作响,葵瞪了他一眼,不知道是担心他的声音吸引来安保人员、还是觉得他说的话实在是不吉利。

我们整顿了一下,稍微吃了些东西,宗介把葵带来的两个面包全部塞进了肚子里面。我想把水递给她,但她摇着头拒绝了我,这让我伸出去的胳膊僵住了,只得装作绕了一圈再自己喝。宗介在旁边又笑了起来,他问我在做什么杂耍,葵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低下脑袋不说话,一时间被朋友的调侃弄得更是恼羞,有那么一会儿,我真希望他们两个消失。

但我发誓,我那个时候只是觉得他们故意让我在心上人面前出丑……那种揶揄即使是关系再好的朋友也不是总能承受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们真的消失。从来没有。

天台也没什么特别的,这里早就被打扫干净了,甚至没有向其他教室那样摆放着一些可供我们假模假样观察的旧书桌,只是天台边缘的栏杆被拆除,我们稍微靠近了一些往下看,都不禁有些心里发颤。楼层并不是很高,我们也经常聚在天台上吃饭,只是这会儿那种目眩神迷的失重感剧增。宗介站在最前面,我和葵还有她稍微后面一些,即使是这样,我也总觉得自己与边缘的这段距离根本不存在。

那么横面和纵面的距离感消失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仿佛我此刻凭空站在空气中,脚下不再是沾满灰尘的水泥地面,而只需稍微往下看一眼,地面与天空的没有区别,我的脸将会紧紧贴着粗糙的水泥地面……我后来才觉得,那是一种横躺着的方式倒在地上。

我看不到宗介的反应,葵率先提出了别在这里站着了。她自从上了天台后脸色就不太好看,她看起来很紧张,连宗介的话都没有回几句,我询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跟我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一直在想报纸上的事件。现在她微微皱着眉,视线一直向安全的区域扫去。

葵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毕竟没有栏杆的天台确实危险,谁都不能保证接下来会不会出现什么磕磕绊绊,突发一场新的惨剧。这可是实打实的危险。

离开了随时会坠落的危险区域,天台上还有一个杂物间,没有锁,葵看起来不是很想探索,但宗介不这么想,他饶有兴致,在离开了边缘后第一时间就往那边去,似乎打定主意要发现些什么。葵也就没有再阻止他了。

宗介拿着他的手电筒乱照,我们根本来不及看清里面有什么就一扫而过了。但他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杂物间的灯打不开,他就拿着手电筒进去,我们看不清楚情况,葵让他小心些。

宗介不以为意,注意力全在角落的事物上。

宗介捡起来东西的时候还在炫耀似的:嘿,这是什么?好像是一张照片。

葵在东张西望,她很不想靠近那个屋子,拿着手电筒去照宗介:拿出来吧,里面太黑了。

宗介用喉咙发出了一声嗯,却没有第一时间出来,有我和葵的光源帮助,这让他伸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得以拿自己的手电筒去照它,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他一边观察着一边往外走,嘴里面不由自主得念出了上面的东西,那是很奇怪的发音,像是另外一种语言,也可能是宗介故作玄乎而含糊的音调,我刚想也看看这个照片,宗介本来模糊的声音突然间变调。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尖锐鸣声吓了我们一跳,那声音像是老旧的发条机器在持续不断的轰隆后彻底报废,用全身上下损毁的零件发出能够穿破耳膜的锐利惨叫。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弄得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心仿佛漏跳了一拍。我真的只是眯了眯眼睛,我没有闭上眼睛,我看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宗介拿着他的手电筒向前迈步,却永远卡在那一步上。

……因为他瘪掉了。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恐怖、最难以忘记的画面了。

瘪掉。这个词很难出现在人类的身上,因为人类身上有骨骼、肌肉、血液、器官、脂肪……这些东西支撑填塞着人类的身躯,就像是被塞满了稻草的稻草人,维持着人基本的行为。可现在,就在宗介念出那奇怪词语的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支撑都消失了,他像是气球一样瘪掉了。骨骼消失、血液蒸发,内脏不知去向,他的皮肤因为身上衣物的重量在下一秒就砸在地上,皮肤层层堆叠,手电筒砸在柔软的堆积物上发出沉闷的低响,把我和葵的都拉入了无法切断的嗡鸣中。

我们两个人的手电筒对准了他仅剩的躯体,像是看了一场恶魔的作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我的大脑反应过来、眼睛睁大的时候,宗介就已经变成了一堆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杂物间黑暗的黑暗之中,那距离看起来只要最后一步,他就能走出杂物间了。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人僵住,思绪停顿,手上的手电筒开始因为恐惧的身体而一起颤抖。葵的嘴巴大张着,她的喉咙几乎被拉扯成了一条线,但没有任何声音发生,她看起来很想上前去检查宗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从上来后她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现在发生的事情让她几近崩溃,大概也就是一两秒钟后,她忽得抓住了我的手。

我从未想过葵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抓着我,我们一起向楼下跑去。

(六)

我的大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恢复运作,世界好像都随着空白的思绪都变得虚无而空荡,在无知无觉的涣散中我只能跟着葵一直往下跑,我的大脑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幻觉,或者一场奇怪的梦,我从那无尽的金色稻田跌落,迷迷糊糊得又来到了另外一场梦境中。

对,梦境,只有梦境才会这样怪异,才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我的朋友才会就这样瘪在了我的面前……但葵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那种疼痛感刺激着我的大脑,提醒着我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不愿承认,但那种痛楚让我的意识逐渐清醒,我突然间反应过来一件事,楼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我的身后没有声响,身前只有葵,这让我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葵险些被带着摔倒在地,她回头看我,瞳孔里闪烁着带着无法平定的惊疑与恐惧。

我还是说了: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

葵的牙齿在打颤,她的声音忽上忽下:不能再回去了,也许……不,我们得去找人来帮忙。

她极力维持的理智让我的犹豫看起来有些可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一些莫须有的情绪战胜了不可抵挡的恐惧,我向她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不,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那,是我们把她带来的,这学校也许有其他的危险,她一个女生自己一个人……

正说着,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发现葵的眼神变了,那种惊疑和恐惧愈演愈烈,像是一场烧毁稻草人的大火,无法扑灭,无法休止。她松开了抓着我的手,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神让我内心的焦虑与惊恐也被无限放大,我想要继续把那句话说下去,但是有什么让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面,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葵上牙下齿碰撞的声音更明显了,她问我:谁?

我愣住了,一个我无法抓住的猜想从我的脑子里面一闪而过,我不知道我是真的抓不住还是现在已经不愿意去思考、相信任何事情了,我想提起女生的名字,但我发现我一直没有得到过。我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个女生。和我们一起来的女生,她还在上面。

我还是说出来了。

葵彻底远离了我。她的步伐向后迈去两步、三步,看我的视线也越来越陌生。她一开始以为我是在说宗介,她以为我在说我们不能抛下宗介,但现在我的话无疑证明她想错了。她抵触的肢体和越发难看的表情让我不知道是否应该靠近她,但是我听清了她的话。

葵说:什么女生?我们不是,三个人来的吗?

葵离开了我,葵总是要比其他人冷静和理智,所以总是为我们做出决定。现在葵决定一个人离开,她没有和我进行任何争辩,我本以为我们会讨论她到底存不存在,是谁出了问题,这样才能让意识的天平不彻底倾倒,以至于完全把人拽入无法回旋的迷失之中。

但是葵似乎是认定了我才是出问题的那个人,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看宗介,然后葵转身跑开了。

我很想喊住她,至少是求求她,让她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我很快地忘记了这件事。是的,我很快地忘记了这件事情,我向前走了两步,脑海里面又浮现出了她的身影,那个安静的、漂亮的、如同深渊般的女生,我恍恍惚惚得记起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况,电车在经过一次难以忽视的颠簸后,我的耳机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音,我有些难堪得摘下它时,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另一侧的她。

我根本没有去想,之前那里站着人吗?

就像是我那时根本没去想,我到底要不要追上葵。我的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就是重新回到天台去找那个女生,只要找到了她就能解决很问题……什么问题?我没办法静心去想,在宗介发生了那种可怕的变化后,我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脑海里面有无数道声音在呐喊,但是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是怎么做到的?这是怎么可能?我意识到有声音,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前面的路不可通行,葵的身影早就不见了,我无知无觉得站了好久,久到我好像什么情绪都不剩下了,这才机械得转身,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

自从遇到了她之后,我经历了太多不知道,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仅剩下知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这点,当一个漫无目的的人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迷茫奔跑时,你发现远方有个人影,纵使那个人影不可直视而诡谲,你也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了,向着它跑去,或者远离它。

我开始踩踏楼梯,抬起我的右脚,踏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然后是左脚,我麻木得重复着这个行为,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我应该是只向下跑了两层楼,只要几分钟就能到达天台,但现在,时间完全失去了意义,我似乎是不被允许进入领域的可怜虫,只能在不间断的一致动作中逐渐丧失我所有的体力。

我不应该在往上走的,我走不到我想去的那个地方,我得回头了。可已经没有了回去的楼梯,我仿佛被神戏弄得指了一下,于是时间、空间全部被切割出正常的环境,只能在无尽的台阶中接受自己的生老病死。我这么想着,但却不畏惧,我只继续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停下了。

因为我好像在楼梯的最上端看见了什么,一个黑色的、巨大的蠕动的生物,它的触须缓慢而富有节奏得挥舞着,肢节上的吸盘如同一个个眼睛,让我无法移开视线。我紧紧地盯着那里,试图把眼睛瞪大最大,我像是要撕裂自己的眼眶才能彻底看清面前的一切,有什么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带着湿热的温度,让我顿住的身体开始恢复运动,我开始不断地加速、向上,腿跨出的幅度可以将它撕扯出我的身体,但那段路永远在那里。

然后我踩空了。

可能是我的体力耗尽了,也可能是旁观者觉得无趣了,想要结束这没有意义的一切。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得向后倒去,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成为了报纸上跳楼的孩子中的一员,我的头颅将嗑在地面上砸出不可修复的裂痕,鲜血和脑浆也许会伴随着我母亲的眼泪成为无法抹去的痕迹,我的思想彻底离我而去。

但我没有摔下去。我被一个大到几乎能让我窒息的力气扯住了后领,然后被结结实实得扔到了地上。屁股传来明显的疼痛感,那忽然出现的刺激像是气球即将飞离世界前出现的绳线,我的意识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手就已经抓住它了。

我变得清醒了起来,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回笼,大脑不可遏制得疼痛了起来,那些东西像是奔腾而来冲破闸门的洪水,一下子就将我的击垮了,于是泪水情不自禁得落下,恐惧使我的身体颤抖、迷茫使我的声音微弱,我瞪大着眼睛看着面前突然间出现的银发男生。

他遮挡住了向上楼梯的一切,让我再也看不到前面有什么东西。

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与她交谈的男生。我曾经怀疑他可能是她的男朋友,现在我应该为朋友的意外而暴怒怀疑他们是恶魔的同伙,可我什么都没能想,迟来的恐惧将我包裹,我被关在完全封闭的狭小空间,现在似乎是全靠着他,才能够拥有重新呼吸的权利。

他低头扫了我一眼,然后自己向着上面的台阶走了一步,在最后,我听到他那压制着无边怒火、却不知落向何处的声音:滚出去。

我重新找到了向下离开的台阶。

(七)

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离开的了,只记得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医院,医生说我是受了过度的惊吓不小心磕到了头,倒在废弃校舍的前院被安保人员发现了,母亲责备我的不省心与冒失,但更多的话他们就没有说过了,所有人的态度平常到了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有我不得不在辗转反侧的时候头疼欲裂。

我的脑海里面一直出现宗介消失和葵跑掉的身影,当我最强烈的畏惧退散后,我有一段时间一点都没有想起她来。我没能察觉到这一点,我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只能来来回回得想起和我同行的两个朋友,我想向我的母亲询问他们的情况,也许那可怕的事情只是我嗑到头之后的幻觉,但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我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半夜睡着时会被噩梦惊醒,也会突然得发出不受控制得尖叫,这令母亲和医生都很惊讶,他们试图在我口中询问我到底在废弃的旧校舍遇到什么,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的情况越来越差,我开始拒绝和人交流,拒绝吃饭,每次看到窗户外的东西就会发出难听的叫声。谁都没有想到,母亲开始和我一起流泪,她夜里坐在病床边反反复复得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每当她重复一遍那我听过的问题时,我只觉得汗毛耸立,像是溺水而无法自救的人,开始不住得发抖。医生查不出来我的病症,所有人都说我得了怪病。

没有办法,母亲为我办理了休学手续,我最后一次去学校时遇到了阳太,只遇到了他。他满脸好奇和关心得向我打招呼,看到熟悉的朋友,我一直萎靡的精神才稍微好了一些,我打起精神对他笑了笑,终于是找到了可以询问的目标,我不应该抱有希望的,但我还是忍不住问:葵……和宗介怎么样了?他们回来上学了吗?

我咬着舌头才问出来这句话。

阳太笑嘻嘻得勾住我的脖子,一如既往,他问了好多关心我的事情,这让我的心平缓了一些,可是他问:那是谁啊?你新认识的朋友吗?

平缓的心如坠冰窟。

我已经意识到他这句话的意思,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我再次失去了我的世界的控制权,我看不见、闻不着、触感消失、只剩下阳太那忽远忽近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徘徊:说真的,真的要休学吗?你和那个女生去冒险,怎么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了?说起来真的好逊啊兄弟。不过你也别太伤心,我前两天看到那个女生和学校里面的不良少年走在一起……她应该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你什么时候回来上学?

……

我发病得很突然,母亲只能泪流满面得搂着我和阳太抱歉,我在她的搀扶下离开了学校,离开前,似乎是下意识的,我回头看了一眼学校。在教学楼的二楼,我看到两个分开站立的身影。

那根本不会是人,也许也不会是真的。我现在已经无法分清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那个曾经让我完全无法移开视线的女生正站在窗户前,比起毫无变化的矗立,她稍微有了一些动作,正用手背撑着脸,脸上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像是在目送朋友离开,那动作和神情让我觉得无比熟悉,但我不能再去想了。

而与她间隔了一个窗户的身影,则是那个男生,他面无表情,压低的眉毛让他看起来如同压制着怒火的狮子。他看着我,它们都看着我。

可即使这样,我却完全不觉得恐怖,在察觉到它们的时候,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情,以往的雀跃、欢喜、悲痛、绝望又一一消失,只有身体的本能在催促着我赶紧离开。现在可能是我唯一……我唯一能够脱离这里的时刻了。

我挣脱开母亲的搀扶,还险些摔了一跤,母亲紧张而担忧得呼喊着我的名字,但是我完全不在乎这些。

我跑走了。我跑走了。这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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