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层楼梯,谈芜转入廊角。
有用人正在擦拭钟素桢喜爱的一只古董花瓶。
这是个生面孔,见到她立时放下绒布,沉肩低头道:
“太太她今早……”
应该意识到自己说错称呼,他连忙改口,“钟女士目前不在香港,司机随时可以出发。”
谈芜并不介意,只是说:“知道了。”
这人是个面生的青年,估计此前在哪个贵妇人家里做工时养成了习惯,眼下一时松懈,忘记女主人钟素桢从不允许自己被称作“太太”。
她没多停留,沿着长廊走向北侧。墙裙半封着缅甸柚木饰面,另一半是纹理浮凸的暗色墙纸,偌大豪宅里,这一处尤为光线低靡。
就在三楼走廊最北端,布置着一间静室。推门进去,窗前帘影绰绰,是以氛围更加昏暗。
鼻端尽是线香氤氲的烟气。
谈芜来到中央的佛龛前,沉着眉眼添一柱香。
她看着照片上老人矍铄坚毅的脸,轻声说:“爷爷,我又收到了一辆车,说来好巧,和好多年前您送我的一模一样。当年没机会告诉您……我很喜欢。”
遗照上盖着的一面玻璃光净透明,由用人们妥善打理。旁边并排放着另一个相框,里面却没有照片,玻璃盖板下面仅剩黑色的绒面底板。
这里本应是她的父亲。
都说逝者为大,很难想象母亲该有多么厌恶这个男人,才会连他的遗照都不愿放在供奉的桌台上。
对于父亲谈泽,她已经全无记忆。料想他应该也和许多别的父亲一样,肩膀宽阔、手掌温暖。
小时候,谈芜曾在老新闻里见过他的脸,然而岁月流转,所有印象都淡成了虚远而朦胧的影。
父亲死于谈芜出生前五个月。
从那往后,家里再也找不出任何一张有关于他的照片。
自谈芜有记忆以来,爷爷与钟素桢常年不合,多半也与父亲有关。
家里的老管家悄悄告诉过她,她父亲至今沉睡在海底之下,家族墓园里安葬的只是一方空荡荡的坟茔。
爷爷谈恕曾不惜花费重金,雇佣世界顶尖的专业潜水探险家组成团队,要求他们下潜到前所未及的深度寻找独生子的尸骨,为此不惜与钟素桢大吵一架。
这项计划被钟素桢成功终止。
也直接导致谈恕一气之下撒手放开整个恕江实业,搬来香港的庄园颐养天年,再不问旁事。
谈芜小时候身量矮,藏在花架后面就看不见人,因而经常听到用人闲时讲的碎话。
一次听说钟素桢早年嫁给谈泽,其实属于单纯因利益而结合,这段婚姻由各方势力推动促成,因素复杂,唯一确凿无疑的是,并无任何双方的感情牵涉其中。
如此看来,钟素桢女士真的恨足了父亲,甚至不容许有人将他运回家园,妥善收敛安葬。
作为一段憎恨的结果和证明,谈芜认为自己也理所应当从未被母亲期待。
尽管她相信母亲是爱她的,但这份爱或许单纯出自一种母职天性。
离开庄园前,她从墙上摘了一张母亲的照片。照片里是年轻的钟素桢,略昂着头,高贵凛然。
被司机送到机场,谈芜悄悄转身出来。这次没准备假发,因而戴上了口罩,又将棒球帽往低压了压,坐快线前往西九龙。
时间虽然卡得很紧,好在港铁方便,来得及去那座符合她全部喜好和理想的植物园,快快地签一份租用合约。
经纪人年令从深圳过来,早在九龙站附近等待。不多久,等来了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孩。她左右观望了一下,才坐上年令的车。
年令有些发笑。她们一共没见过几面,每次都像特工接头。
可能有钱人总归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这座植物园是年令见过最大的私人庭院,室外区域像个小公园,不设大门和围栏,鹅卵石小径直接铺在土壤上,垂手就能摸到鲜活的花草。
可能是因为告示牌及多角度的安全监控,前来观赏散步的游客里,少有人伸手采撷。
“合同已经拟好了。”年令对默默跟在身后的女孩说,“为了承接商演,很多地方必须稍微改建,还有一些必要的保险……对方也认可了我们的方案,你签个字就行,小满。”
往内侧走,小径左右矗立着几间恒温的玻璃房,挂着谢绝入内的中英文标语。透过玻璃朝里看,温室中培植着稀有名贵的花木,分属不同地域与季节,似乎完全不受气候影响、海风侵袭。
从这里开始,已是不对外开放的区域,围栏自动升起,提前为她们更改了门禁。
应该也无人知晓这座私人植物园,最深处有幢斜顶的木屋。
按原先的约定,年令带小满推门而入。这间木屋看上去空置已久,甚至可能从未正式投入使用,装潢陈设都很简单,但是打理干净,没有灰尘味。
顶上一台阔灯,墙壁镶嵌着巨大的排风扇叶,隐约在神经质地隆隆震响。
这里不放任何植物,但仍有静静的冷香。
水泥地面摆放着几把空置的扶手椅,植物园的主人就坐在其中一把上。
本来以为会是某位古板的植物学家,上了年纪也说不定。
让年令感到意外的是,他竟是个很年轻、很好看的男人,白皮肤,头发和眼睛漆黑,站起身来礼貌地迎向她们,衣服下摆被扶手蹭掀了一下,一晃而过劲瘦分明的腰线。
年令从手提包里取出合同,分给两人各一份,才发觉小满自动坐到了离他最远的那把椅子上。面对样貌如此出众、又难得气度非凡的男人,她都一径少言寡语,甚至不愿意发生任何眼神接触。
回忆以往相处,这个女孩确实习惯和人保持距离,想来是有点社恐吧。
“合同我看过了,没有问题。”男人声音温和,“能否让我们单独谈谈?“
年令眉毛纠起来,想也没想就说:
“这恐怕不太合适……”
虽说对方谈吐彬彬有礼,绝非寻常,可毕竟是个成年男性。把女孩子伶仃一人留下,单独与他相处,怎么想都相当不妥。
却不料,全程安静的小满在这时开口。
“没事。你先出去吧,小年姐。”
女孩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轻柔而沙甜。
“他很安全。“
是的,王醒衍很安全。
安全到能通过钟素桢女士近乎苛刻的背景审查,被列入私人宴会的邀请名单。
谈芜垂眸,遮掩疑惑。
为什么王醒衍刚好就是这间植物园的主人……
又是一个奇怪的巧合?
年令离开后,谈芜依然未动声色,手指心不在焉地翻动膝上的合同。
王醒衍提出带她看一看外面那些封闭的温室。看时间尚且充裕,谈芜没有拒绝。
想不到都是些她能一眼认出的品种。从鹿角蕨、蓝花楹,到金丝猴蕨、象鼻牡丹,甚至他还在室内辟出一块区域,栽种了一棵完美的蓝叶云杉……
兜转了几间,谈芜见到许多新奇的科技设备,维持着每间玻璃房的温度、湿度与光照。显然经过了用心设计,同时兼顾不同植物的习性花期,并非易事。
王醒衍一直在她侧后,亦步亦趋地跟随她的脚步,只是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一片高大沉默的影子。
她略微回头,就可以向他提问:“这间植物园,有名字么?”
王醒衍颔首。
未曾想答案只是一个数字:“九。”
谈芜似有所感:“你好像有不少植物园。”
甚至已开到第九间。
“也不是。”王醒衍却轻轻摇头,“没有七、八,也没有十,只是九。”
他说得平静。眼眸沉沉,又仿佛别有意味。
上空许多蕨类,藤蔓,密密匝匝,攀在透明的房顶,连织成纹影丛丛,如同日光里摇曳的针脚。
隔着一重身份,交谈也晦暗不明。
王醒衍推开一扇门。衣袖被拉起,露出手腕明晰的骨节。
同时对她说着话,姿态和语气都放松随意。
“你可以摘下口罩,这里空气很好。”他挡住门自动合严的趋势,侧身为她让出通路,“谈小姐。”
脚步顿住。
谈芜站在原地,定定望着他。
不说话也不微笑的时候,他显得有点冷感。微垂着眼接住了她的视线,薄眼皮上深深一页褶痕。
短暂的空隙里,她飞快想到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
最终只是,呼出一口气。
抬手摘去口罩。
空气鲜润,有如骤雨初歇一般,混杂着植物的凛香,争先恐后抢入鼻腔。
该归罪于忽然吸饱了过量的氧气,谈芜有些头晕目眩。
拨开阻碍视野的刘海,经过他撑开的门,往另一间玻璃房里走。
她抿起唇,又松开:“都说了,叫我谈芜。”
许多人以谈芜的身份认识她,像是那些获得了钟素桢女士认可,被允许接近她的人。他们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尊敬地叫她一声“谈小姐”。
另外一些人则只知道她是钟满,他们认可她的音乐,欣赏她的才华,却不知道假发、墨镜和鸭舌帽之下的她真正是谁。被粉丝们围在中心的时候,谈芜既孤独又自由。
此前她一直以为,能把钟满和谈芜联系到一起的只有两个人,连她最亲近的母亲都不在其中。
她对许多人隐瞒着这个秘密。
而他又带着什么样的秘密,来到她面前?
回到那间尖顶的小木屋,谈芜挑了离他最近的一把扶手椅坐下,唯恐被人听到,把声音压得很低:
“这里是你的植物园,你又知道我是谈芜,也是钟满……应该不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或许回到香港后经历的所有巧合,其实都与他有关。
王醒衍颔首,对她的话表达认同:
“没错,相信巧合,也就是听天由命。“他的声音清楚,没有模糊和误解的空间,“谈小姐,我只尽人事,不听天命。“
对面的女孩一身浅色短裙,纤巧的手臂和小腿露在外面,皮肤上淡淡晕光,令他想起新冬时节,清晨凛冽的雪意。
如果情不自禁掬起一捧,难免被体温蒸化消融,所以不敢轻易碰触。
他稳稳心神,把被拨乱的目光扶正。
”斯吾科技这家企业,发展到现在,涉及的范围很广。从更偏向高端技术的ICT领域,人工智能算法应用,到电商平台,社交媒体……“
谈芜没指望他会坦白这么多、并且如此诚实透彻。
来到香港几天,与王醒衍相关的细节重新翻新排列,捏合成完整清晰的轨迹。
在股权交易中十位数港币的无谓损耗,换来他在股东私宴上占据一席之地。
钟素桢女士为股东举办的私宴,难得选址在教堂。而在那间圣约翰座堂,椅背上恰巧有他姓名的刻字。
被推送到她首页,令她一触眼就心动不已的植物园照片,位置恰巧在从机场通往教堂的必经之处。
停泊在教堂里的那辆宝石绿色捷豹,特地为她献上的见面礼,恰巧与她记忆中最眷恋的那部车一模一样。
原来所有的,这一切仅仅是因为……
他想见我。
谈芜在心里不由默念。
再重复一遍,更加笃定。
是的,他想见我,仅此而已。
明明是一个气质纯和的人,却以这样强势的方式,鲜明地向她昭示自己的存在。
而谈芜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一部分是因为他的言行润物无声,丝毫不带侵略性,另一部分似乎是因为自始至终,她从未被剥夺选择的权利。
最终是她心甘情愿,被自己的兴趣和**所驱使,一步一步来到这里,他的面前。
谈芜看着他,眼睛很安静。
明明这处木屋看起来空置已久,没有种植任何花草。
为什么还有比纯净水还要清凉澄澈的,树木枝叶一样冽然的气味。
原来是他的味道。
这味道很薄,淡淡的不招摇,在一呼一吸之间很快消散了。
也可能是她终于习惯,现在他在身边。
“你不是说你只尽人事,不听天命么?”谈芜问,“要是我看完了那些首页刷到的推送,还是对你的植物园根本不感兴趣……”
她停在这里,要他回答。
王醒衍似乎未加思考斟酌,所有反应和答案全凭本能。
又或者早已推演了无数次,以至于自然得如同呼吸。
“我住在维多利亚港,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步行三十分钟来到西九龙,然后用一整天等你。你将在什么时候出现,甚至会不会来,其实在看到你之前,我都没有任何把握。”
他的声音轻缓,但咬字清楚,钻入耳腔里,奇异的有丝痒。
“谈小姐……谈芜。你还没有走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走近你。准备好一切之后,我只能这样等待。其余的、我的命运,就交给你来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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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不坠落(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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