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朗杰全然没有和她斗争的意思。
在丹珠的眼里,这分明是对她的蔑视!是瞧不起!
阿爸吩咐她,不许让朗杰干活。
丹珠忙不迭地点头,可是一等到阿爸离开家门,她就会跑到朗杰的房间,大声地敲门:“朗杰,阿爸叫你和我去放牛!”
门开了,露出一张森森然的脸。
丹珠有些心虚:“喂,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让你做的!”
“我不会。”少年说。
“啊?”
少年抬起眼:“我说,我不会放牛。”
丹珠气笑了,她不认为草原上有不会放牛的人,她那只有五岁的小弟弟都会跟在牛的屁股后头跑了,但少年身形瘦弱,可能还真缺少点放牛的力量。
那就更要让他放牛了!
丹珠眼珠一转:“我教你。”
遗憾的是,朗杰甚至不会骑牛。
是啊,那天他来的时候,都是阿爹牵来的,身为一个藏族人,他居然不会骑牛,丹珠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朗杰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般新奇。
朗杰望着近前的小牛犊,默然片刻,决定道:“我试试。”
于是,就在丹珠的亲眼见证之下,朗杰深吸了一大口气,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抬起腿来准备上去。
但牛大人俨然不给这个门外汉半点面子,鼻子里发出呼哧一声气喘,朗杰就这么摔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朗杰气恼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你笑什么?”
“我笑你连骑牛都不会。”
这似乎并没有伤到他的面子,他面无表情道:“难道你就没有不会的东西么?”
“当然有咯。”丹珠想了想,“我五音不全啦,但是五音不全又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他认真地说:“在我看来,五音不全就是很严重的事情。”
那天,丹珠和朗杰在外面玩了一整个下午。
或者是说,丹珠捉弄了朗杰一整个下午。他不会骑,她表面上答应着好好教他,实际上是变着法儿地糊弄他,一会叫他抓牛犄角,一会叫他抓牛尾巴,等他好不容爬上去的时候,她又调皮地抽了一把牛屁股。
朗杰还没坐稳,牛便飞了起来。
朗杰的叫声像唱歌一样颤着,丹珠也吓坏了。
这牛她骑着没事,怎么朗杰骑着就发起疯来?现在天色已晚,层层叠叠的火烧云一点点的下落,雪山的深处的温度绝不是一个少年可以承受的。
丹珠骑上另一匹马:“驾——!”
西日沉沉,丹珠骑着马儿走到雪山的深处。
马蹄在雪面上打滑,她勒紧马绳,张望着四周,耳边拂过空灵的呼啸,眼前是黑白相间的山壁,一只青灰色的山雀疾驰而过,她顺势回头望去。
“郎杰!”
疯牛已不见踪影,独留少年倒在冰泊之中。
洁白的袍袖被泥水溅脏,他双目紧闭,奄奄一息。丹珠不住地想起,刚见面时,他就是这般沉默寡言,可是同现在相比,那时候的他即便冷漠,也有几分生气。
都怪她!
丹珠这个没有经历过事的孩子,当即撒下小马,奔到朗杰的身边,再也不管谁大谁小谁高谁低了,抱起他轻飘飘的身体,着急地掉下眼泪,试图把他唤醒。
丹珠才注意到,朗杰有多么瘦削。
虽然吃住都在一处,可因为心里的偏见,她从来都只把他当外来人,并不关注他的饮食,更不乐意和他一个桌子吃饭。
“朗杰,你醒醒!你醒醒啊!”
在她的拍打之下,朗杰脸色泛起红艳艳的色彩来,他的眼睛虚浮着睁开一点,缓缓地定焦。
“朗杰!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朗杰只觉得有一只聒噪的鸟儿在耳边直叫。
他躺在积聚的冰水里,浑身僵冷,唯有这个的怀抱是滚烫的,像是烈焰一般,他也不知自己在喊什么,只是凭着心意喊了出来。
“朗杰,你在叫阿妈么?”丹珠说。
她低下头,耳朵贴在他的唇边,细细地听。
他的确在喊阿妈,还伴随着一行又一行的眼泪。
他应该是很疼了,一根粗树枝穿过他的肩胛骨,血水染透衣裳的一刻丹珠才发现,她惊叫了一声,知道伤情不能在耽搁,朗杰现在需要看医生!
她吹了声哨子,小马颠颠地跑来。
“朗杰,朗杰你坚持住。”
好在他分量轻,丹珠不费力气就把他扛上了马背。
她牵着马绳,顺着记忆中的路返回。
那个血红的肉球已经完全掉下了山崖,失去阳光的雪山深处一片森寒,天色愈来愈黑,丹珠不敢再往前走了,前一步很有可能是冰湖!是悬崖!
“阿爸——!”
“阿妈!”
她尝试着呼救,但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难道没有人来救他们么?难道她会冻死在这里么?
丹珠一边发抖,一边擦掉不争气的眼泪,心中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和朗杰过不去,人家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现在好了,害人害己。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
只是感觉脚尖酸疼不已,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跳舞,而这片雪山仍然像一座迷宫一般,毫无出路可言。
她也不知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
但是,眼前却霍然开朗,那是一片碧玉似的晶莹湖泊,碧波泛起阵阵涟漪,月色碎银般洒下,仿佛和巍峨的雪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的记忆只到了这里。
等丹珠再次睁开眼时,高原的灿烂阳光照进窗户,她眼前一片金光闪耀,阿妈担忧的脸庞慢慢浮现出来:“好孩子,你终于醒来了。”
“朗杰,朗杰呢!”她嗓音沙哑。
阿妈宽慰她道:“别担心,你和他都没事。珠丫,你这次要好好谢谢朗杰,是他把你从雪山深处背出来的。”
丹珠呆住了,没有说话。
似乎知道女儿想要问什么,阿妈道:“你如果感觉身体好些了,可以去看看他,他的肩膀受了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对了,你阿爸听说你命他放牛,很生气。”
丹珠抿唇道:“阿妈,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朗杰那孩子,很可怜,你要多照顾他。”
这个时候的丹珠并不明白,一个不会放牛,没做过活的男孩子有什么可以称得上“可怜”的,她只是内心愧疚。
他那么瘦弱,怎么能把她一路背出来呢?
肯定是小马的功劳。
嘴上说着不会去,可阿妈前脚一走,丹珠便坐不住了,她甚至连鞋子都忘记了穿,两只脏脏的脚丫踩在柔软湿润的草地上,径直向朗杰的碉房走去。
就在要冲进去时,她停下来,敲了敲门。
“朗杰,是我,珠丫。”
“进来吧。”男孩的声音淡淡的,有些虚弱。
他靠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山景,丹珠的出现一下子照亮了黑漆漆的房间。
她还穿着那身已经破烂的藏裙,像一只小兔子,光着脚就跳到了他的床上,若不是他拦的快,她就要掀开他的被子查看伤势了。
朗杰按住她的手,肌肤相触,二人不由得一阵紧张。
朗杰生得秀气,也英俊,鼻梁犹如冈仁波齐的山峰般高挺,只是额心多了一道划痕,大抵被树杈刮伤的。
他静默了一瞬,目光聚在她满是担忧的小脸上,淡声道:“我没事,不用看。”
“那怎么行!我不放心的。”
“怎么不行,你不是故意的么?”他反问,目色冷凝,像是打开话匣,“难道不是你看我不顺眼,故意三番五次地捉弄我么?”
丹珠张着眼睛,瞳仁在颤抖。
朗杰叹了口气:“你没有必要这样做,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离开?你要去哪里?”丹珠也没有察觉自己语气里的着急。
“与你无关,你就不要多问了。”
丹珠不知怎地,眼底莫名涌起泪花,瞧见她的眼泪,朗杰也愣住了:“你怎么哭了?好似我欺负了你。”
丹珠猛然间把少年推开:“你欺负了我,你就是欺负了我!”
随后拔足奔去。
她想去找自己的小马,痛痛快快地骑上一骑,可是马厩里没有小马的踪迹,就在她怎么都找不到时,一个声音响起:“珠丫,不要找了。”
是阿妈。
“我的马儿呢?”
“看来你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昨夜你晕死过去,朗杰担心你体力不济,而雪山深处又没有食物,只好……”阿妈低声道,“他喂给你马血,你才能活到现在的。”
原来,朗杰真的救了她的命。
丹珠只觉得日头刺眼。
而后的三个月里,她尽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朗杰似乎并不需要她的报答,只央她为他找一根空心的木头来,他自己研磨出一根长笛,声调不全地吹着。
他唱歌很好听。
但是他从来不在人前唱,有一次听到,还是午夜时分,丹珠满脑子都在想朗杰为什么要以德报怨,以及他所谓的离开,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在这时,少年悠扬的歌声从旁边的碉窗中传来,泛着秋日的冷意。
是朗杰。
此后,丹珠常常以学习歌唱为由,到朗杰的房间里去。
那夜下了一场暴风雪,他们俩躲在一个被窝里,哼哼着同一个调子,丹珠五音不全,朗杰不厌其烦地一个音一个音的纠正,丹珠觉得好玩,忍不住哈哈大笑,浑身都跟着笑颤,暖呼呼的脚丫无意中贴到了朗杰的脚踝。
二人具是一顿。
丹珠低下头,睫毛忽闪忽闪,如星子。
她先一步打破沉默:“朗杰,你会到哪里去呢?”
“珠丫,你不希望我走么?”
当然,她当然不希望他走。
但这么直接讲出来,她难免会觉得难堪,于是轻轻踹了他一脚,娇嗔道:“谁不希望你走啊,要走就走,你走了,我就一个人跑出去玩!”
“真的吗?”
“……”丹珠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喉咙突得堵住了。
朗杰淡笑道:“我会想你的。”
“为什么?”
“因为你教我放牛,给我做笛子,还和我一起唱歌。”
“没人和你这么玩吗?”
朗杰似乎并不愿意谈起过去,只是微微点头,几多惆怅。
丹珠突发奇想,把脸蒙进被子里,就这么圈住了他的腰。
朗杰一僵:“珠丫?”
丹珠默默地抱着他,声若蚊蝇:“我很喜欢你,不希望你走。”
回应她的,是一声短促而羞怯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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