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黎带着姚雪回了自己家。
她其实不是擅长收拾残局的人,尤其是应对这种突发状况。悍马的车如何锁车门她不知道,中途路过车流的时候,姚雪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睛死死盯着外面的车流,有种濒临疯狂的神色,姜黎黎心中很担心她会忽然跳下去,但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好在姚雪自己很顽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肖叶来的毛衣套在了身上,刚好遮住大腿。下车的时候,脸上也干净一点了,不像之前狼狈,虽然还带着点灰尘,至少没像之前一样眼睛红肿全是眼泪了。
从地下车库上去,在电梯里姜黎黎说不出话来。等到进了门,才放下心来。云玺千不好万不好,只一样好,落地窗都是封闭的,跳不下去。
“你要不要先洗个澡,我去拿衣服给你换。”姜黎黎不是擅长做家务的人,照顾起人来也有点顾前不顾后,看姚雪自己在沙发上安顿下来,匆匆拿了她留在这的睡衣给她穿,又给她倒了温水,拿了冰箱里的冰淇淋和甜食给她吃。
姚雪坐在沙发上发呆,愣愣的,姜黎黎以为她没听见自己说话,没想到她还是站起来,自己进了浴室。
等她从浴室出来更是比一百年还要长,房间里静得吓人,姜黎黎都在回想自己有没有留下什么刀片在浴室的时候,她终于出来了。
仍然是雪白湿漉漉的大美人,只是像少了点心气。姜黎黎竭力不显出担忧她的样子,招呼她坐下来一起吃东西。陈曜的消息这时候发过来,是说那些攻击姚雪的人已经全部抓住了,正在做笔录,事情都解决了。
但事情如何解决?那边是陆家,虽然在他们那阶层是边缘,不然也不会死抓着和伍诚的婚事不放,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一座越不过去的大山。陆家做物流行业出身,到哪不需要和地头蛇打交道?做这种法律边缘的事是手到擒来,陆思筠估计从小耳濡目染了不少,不然不会一上来就使这种手段。其实还是年轻,同样是一个家中长大的她堂哥陆骏,前两年在夜场因为个公主落了他面子,直接关起门来虐待了几小时,随从顶罪,他出去避风头半年,回来仍然人人叫陆少。
陈曜他们当然看不惯这些手段,毕竟越边缘的人物越凶恶,不如他们稳坐王座的体面。但不等于他们真会为姚雪出头,他们不过是“朋友”,关系淡如水,细如游丝,最多说一句陆思筠做得过分,已经是很有正义感了。
真正能保护姚雪的只有一个人。
而伍诚的沉默已经说明态度。他也有姜黎黎的联系方式,至今一言不发,订婚后和姚雪藕断丝连表演深情的是他,如今安静如鸡的也是他。
姜黎黎不知道姚雪想没想到这点,但看她坐下来在茶几上和自己一起吃东西的样子,又显得异常平静。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有音响在放歌,这还是陈曜前两天送姜黎黎的音响,贵过一辆车。
“这音响比你那包值钱。”姚雪忽然道。
“嗯?”姜黎黎没反应过来。
“缺钱的话可以卖了。”姚雪道:“别找黄裳,她不懂这个。去找音响店,托他们卖就行。”
她这时候还这么讲求实惠,姜黎黎有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却发热,她们面对面坐着,她于是坐过去,挨着姚雪,伸手揽住她肩膀。
手下的身体还在细微地发抖,她拿勺子的样子也像脱了力,冰淇淋在玻璃碗里静静融化,点缀的樱桃鲜艳如血。姚雪一直盯着那樱桃,眼睛有点发直。
“你知道我们四川叫樱桃叫什么吗?”姚雪的声音比什么时候都飘:“叫恩桃。我离开家里太久了,说不标准了。我妈很喜欢吃这个,我高中没有读完,十六岁就出来赚钱了,一赚就赚很多。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赚到钱的,她心里有数,没有她帮忙,也瞒不住我爸。她从来不说我什么……”
“只有一次过年,我赚了很多钱,买年货的时候,买了最贵的进口车厘子,她洗的时候忽然哭了,一整个过年,她都不肯吃一口那几百块一斤的樱桃。”
“我妈年轻很要强,有很多机会,她们那时候去广东打工,四川妹的美貌出名,她没下海,所以我下了。我不下,我女儿也要下。总会落到他们手里的,你知道的,他们的雪球已经滚起来,滚滚向前。”她看着姜黎黎道:“陈诗妍骂我,骂我对伍诚耍心机,偷蒙拐骗。真好笑,他们的父母要是不偷蒙拐骗,我父母辛苦一辈子,怎么钱全到了他们手里呢?不仅干活的钱全到了他们手里,连因为干活而生的病都看不起,牲口也不至于这样……“
姜黎黎把头靠在她肩膀上,道:“我知道。”
没有人比她们两个更知道。
姚雪不读书,所以不知道她的愤怒和不解在书上用八个字就已经说明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是几千年前的人就明白的道理,阳光底下从来没有新事。
姚雪比她更自然,更接近普通人,所以陈诗妍的话还能伤到她。姚雪在十六岁被生活逼着沦落风尘,而姜黎黎早在十六岁就决定做一个魔术师,主动的人总比被动的人心更硬一点,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是在偷蒙拐骗,不是因为她的父亲也在这些人的雄图伟业中耗尽了青春,不是因为这世界欠她什么,只是因为她可以,她值得。
她和姚雪不同,姚雪也知道不同。
“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姚雪轻声问她:“估计也很聪明吧?”
“我长得很像我妈。”姜黎黎回答她。
姚雪自嘲地笑了。
“怎么了?”姜黎黎问她。
姚雪没回答,只是坐直了,用勺子碾着碗中的冰淇淋。
“你可怜我,是吗?”
“为什么这么说?”姜黎黎平静问她。
但她其实知道为什么。她和姚雪其实不是一类人,狮子需要互相依偎,需要互相蹭着下巴,来确认彼此的存在。而豹子整天阴沉安静,狮子也会感觉剃头担子一头热。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总是朝着最亲近的人撒火。
“我知道你可怜我,你看不起我。你并没有多想和我做朋友,你和陈曜的事,我给的建议你不听。那些事你都是和韩珊瑚商量的吧,周五上午,雷打不动,你有你的秘密不想跟我说,我知道……”
姜黎黎没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姚雪从来没想到她闹到一半还有人敢走的,连伍诚也没有这样狗胆包天过,一时愣住了,那种汹涌澎湃如滔滔江水的控诉也戛然而止了。她睁着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姜黎黎走到柜子上,垫着脚,把放在上面的一个首饰盒拿了下来。
她把盒子拿到茶几上,放在上面,和冰淇淋杯,蜡烛,以及遥控器放在一起。
“这是我妈妈。”
姚雪第一时间没听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这种讲究物质的人,是不懂讲究逻辑的人的。她喜欢美食,喜欢锦衣华服,喜欢跑车,不知道这背后的象征意义。而姜黎黎是活在虚构的逻辑中的人,她有许多长远的计划,为此对于现实的享受有种苦行僧式的隐忍。
“我家没有你家好,我从小看我爸打我妈,她一直说要逃,一直为我留下来。也许我在那时候就被她惯坏了,以为自己可以拯救大人,解决大人的问题。以为得久了,我自己也信了,一直觉得自己是超人,要拯救她。就算越长越大,发现自己没有这能力,也硬要装成有。装得太久,让我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魔术师,我擅长给人制造幻觉,直到我妈死的时候,还以为我会带她离开,回到上流社会。“
“我不是有别的好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是跟你不说真话不交心,我这些话说给我的心理医生了。这周五我还要去看。“姜黎黎平静告诉她:“我像个疯子,也许就是个疯子,迟早有天我会被关进疯人院的。”
姚雪反应了过来。
“那我就去疯人院救你,就像你今天救我一样。”她眼神坚定地告诉姜黎黎。
她终于给今日的事定性,在解除了她的不安和疑虑之后:是姜黎黎救了她,姚雪确信。而对姚雪这种人来说,这种救命的事情,足够她彻底把对面当成生死之交,用尽一切来回报。
姜黎黎给她分享了自己的事实,所以她也跟姜黎黎分享她的计划。她们给对方的都是彼此不会给别人的东西。
“我要走了,黎黎。”她告诉姜黎黎。
“我知道。”姜黎黎道。
她比姚雪聪明,她什么都知道。就像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姚雪赢不了,就像她知道姚雪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上海这城市,这魔窟,这销金窟,金钱铸就的水泥丛林,这浮在黄浦江入海口的小小孤岛,多少凶猛动物在其中厮杀,多少像姚雪一样的女孩子来到这城市,雪肤花貌,又被这城市吞噬,嚼成一团渣滓吐出来。
她一开始就知道,在soho的时候就知道。但她知道了,甚至看到了,见到了姚雪如何离开,仍然决心留下来打这一场。
“你要小心。”姚雪道:“我见过戴安了,她还记得你,如果有一个人能在这世界活下去,我希望是你。”
姜黎黎笑了。
“怎么这么丧,给你看个我好东西。”
姚雪这时候显得异常的乖,被她拉着手也只是慢吞吞跟她走到卧室,伍诚有见过这一面吗?脾气暴躁的大美人只要信任了你,就变得这样柔软。
是他无福消受。
姜黎黎把姚雪安置在床上,自己也拿来枕头,靠在她旁边,拿起遥控器,打开卧室的屏幕,和她一起看自己最喜欢的视频。是动物世界的纪录片,昨天刚好看到猎豹女王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每次看这个都感觉很有力量。“她认真告诉姚雪:”自然界不会重男轻女。自然界也不管他们三代积累,自然界只要你够强,就是胜者为王。“
姚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如果真有一头狮子,她看纪录片也是这反应。
“我们真能为王吗?“她问姜黎黎。
“可以的。”姜黎黎将手揽着她肩膀,玩她的头发,在屏幕的光里,她平整秀气的面容呈现一种惊人的野心:“活下去就是胜利。姚雪。我们都要活下去,像动物一样活下去。”
凌晨一点,姚雪睡着了,毕竟今日经历了那样惊心动魄的险境,耗尽了她的力气,发出微微的鼾声。而姜黎黎还在失眠。她不是开玩笑,她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不只是因为节食,还因为她早猜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以后也会发生。这个阶层内部歌舞升平,但外面的那一圈荆棘围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她们来上一口。魔术师总能猜到观众的反应。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陌生号码,但姜黎黎一看那号码就知道他是谁。
是肖叶来。
他问:Louise怎么样了?
他玩的是《末路狂花》的梗,英文原名就叫Louise和Thelma,是两个主角的名字。两个女人开着一辆跑车浪迹天涯,是爱看电影的人会用的比喻。可惜姜黎黎不喜欢那结局,为什么要冲下悬崖?活下去总有办法。那是男人拍的电影,是男人想象中的女人,真正的女人比那坚韧得多,她们会像动物一样活下去。
姜黎黎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回道:你说我是Thelma?
她不需要回答,电影里面Louise把Thelma照顾得很好,此刻姚雪安静睡在她身边,整个上海,除了这间卧室,姚雪在别的地方都不会睡得着。
但肖叶来仍然那么混蛋。
他回:我说你是Susan Sarandon,奥斯卡影后。
Susan Sarandon是扮演Thelma的女演员,但他玩了个双关。他就是这样的贱人,只要两人好好说两句话,就要提醒姜黎黎他看穿了她的把戏这件事。
姜黎黎回了三个字:拉黑了。
但她不会拉黑的,这样的深夜,陈曜已经睡了。只有他们会彼此发消息,就像肖叶来这个信息也只能发给她一样。他们像好莱坞大片里的警匪双方,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不像知己,更像是宿敌,捕食者和猎食者的关系。
姜黎黎躺下来,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来,屏幕上的豹子女王正把猎物拖上树去。
肖叶来发了个表情给她,是微笑。然后说:嘿嘿,没拉黑。
真是个逗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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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黎一觉醒来,姚雪已经走了。没有信息,没有道别,只有茶几上的一个包。如果姚雪十六岁不离开学校,她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珠宝设计师,因为她这么会摆东西,什么东西经了她的手就显得很高级。
她把她一直在说的,配货配了半年终于拿到的那个喜马拉雅包放在了茶几中央,上面点缀一颗小樱桃,像一个礼物。白色的鳄鱼皮两侧的深灰色,横看如同高不可攀的雪山,在包中的地位也如同那座世界第一高峰一样高不可攀。
贺卡上姚雪用她并不好看的圆钝字写:这个包服装店老板用不上,送你了。
她说她见过戴安,是实话,因为她下面一句,是戴安说过的原话。
她说:不要放过他们。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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