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丽丽打车回了学校,宿舍人都走了,她又待了几天。本来是要忙应聘的事的,但忽然来了件事,是杨远的妈妈带着她姨妈和外婆来北京旅游,其实也是听说杨远进了大厂,迫不及待要炫耀的意思。但杨远刚入职,正是关键时刻,哪有时间作陪,于是推给了姜丽丽。
姜丽丽之前也和他妈妈见过一面,那时候还没确定关系,并没收红包。
这次是第一次见面,没想到第一天就要出去玩,大夏天,姜丽丽打着伞,背着包,准备了水,中暑药,太阳伞,冰贴,陪着三个长辈在北京转了一天,看了故宫和人民大会堂,杨远妈妈对没有看到升旗颇有微词,倒是他阿姨很通情达理的样子,说“别怪孩子了,是我们没赶上时间,谁知道那么早呢。”
中午吃饭的地方也不好吃,其实在北京算是好吃的,只是她们不知道,又贵——其实在北京也算不贵的了。但她们直接从安徽过来,自然是没有概念的。
到了晚上,仍然不好吃,杨远妈妈就有点发作的意思了。借着吃饭的机会又点了两次,说“小姜,你别怪我多话,你们年轻人还是不会过日子,外面这么贵的饭菜,要是自己在家做,吃得又好又经济实惠……”
姜丽丽只是道:“阿姨,我们还没在外面租房呢。况且两个人都要工作,也没时间做饭。”
杨远阿姨立刻道:“是啊,小姜是高材生,哪能跟我们一样天天在家做饭。对了,你们房子找好没有,准备租在哪里?”
杨远外婆则是如同一尊大佛一样坐在桌上,轻易不点评,她不会说普通话,方言姜丽丽也听不懂,但总有种被审查的感觉。
一顿饭吃完,杨远阿姨拉着姜丽丽的手,给她递了两个红包,说“这是外婆和我的心意,杨远妈妈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后相处起来了你就知道,最好相处的。”
“阿姨以后准备到北京来?”姜丽丽反应了过来。
“她就这一个儿子,以后自然是跟着他的。你放心,不和你们住一起,她还准备把合肥的房子卖了,给你们在北京付个首付呢,你家里那边怎么说?听说还有个弟弟是吧。”
姜丽丽和她们交际一整晚,感觉自己跟那天地铁上那情侣里的女孩子穿的皱衬衫差不多。
到了结账的时候,杨远终于匆匆赶到,开头一句就是让人找不到错处的话:“抱歉抱歉,跟组长说了要早点走,到点还是缺人,我也没管他说什么,就赶过来了。”
他妈妈听了,立刻带点责怪看姜丽丽一眼,又满怀爱怜地替儿子整理一下衣服,道:“你赶不过来就算了嘛,工作重要,有丽丽陪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丽丽陪不好嘛。”杨远也笑,任由自己妈妈和外婆姨母三个人围着他,众星捧月的样子。
他们口中的“丽丽”在旁边站着,神色平静,不见委屈。杨远妈妈看着,今天第一次对这女孩子还有点满意。
送完几个长辈回酒店。杨远又打车,送姜丽丽回去学校。这个点,学校里已经夜静人稀,宿舍楼接近熄灯,灯火通明,和大厂这个点的办公楼有异曲同工之处。
两人在宿舍楼下站了站,已经是无数次的流程,今天的姜丽丽却有点特别。
她常穿浅色,也不化妆,忙了一天,自然是汗津津的。杨远也知道她辛苦,自觉这时候应该是体贴她的时候了,于是伸手准备拉住她的手,姜丽丽却碰巧往前走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今天辛苦你了,我确实是忙不过来,我妈妈的脾气你也知道,她一个人把我养大,很不容易……”
“你们二十多年都过来了,遇见我就不容易了,是吧。”姜丽丽只淡淡说了这句。
杨远被她说得愣了,他几时见过姜丽丽这一面,应该生气的,她说话的语气简直不是伤心,也不是愤怒,而是嘲讽。但杨远好像被她震慑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宿舍门口灯光下的姜丽丽,整个人被灯照得发亮,连眉毛颜色都成了浅色,平静地看着杨远,像尊淡漠的石像。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渐渐碎裂了。
“我不是这意思,丽丽……”
“我累了。”姜丽丽只平静道:“我明天还要回家,再见了。”
她转身朝宿舍楼上走去,宿舍楼门口是台阶,进了大堂,去楼道里又有几阶台阶,她就这样一直走,往上走到杨远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杨远回去路上想了一路,觉得她应该是生气了,于是学着网上哄女友的教程,发了许多“宝宝”“原谅我”之类的话过去。但姜丽丽到睡觉前都没回,杨远也来了气,把手机一扔,也准备和她冷战两天,再做打算。
这是姜丽丽和他恋爱来第一次吵架,这时候落了下风,以后只怕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呢,他心中想着,这样睡了过去。
-
姜丽丽这次回家,并不是计划中的。她原本准备毕业后直接开始工作,过年再回家的。
这几年都在拆迁,家里附近也不例外,小县城的拆迁赔的钱有限,战程却比城市中还长几倍。因为但凡有可能的人都要掺一脚进来扯皮。
家里附近的路被拆得烂烂的,到处是钻块瓦砾,姜丽丽穿着凉鞋打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晒在脚面上,有种要被灼伤的错觉。
她先到家里,放下行李,妈妈生病之后,家里的气氛荡然无存。爸爸如今在附近的建筑工地做事,业余时间全部扑在赌马的事上,弟弟在高中辍学后,一直没有固定工作。不过“男孩子,东游西逛几年是正常的”,家里的亲戚都这样说。
医院还是老样子,妈妈的宫颈癌做了一次手术后,又复发,之后就是一直保守治疗。小县城的医院是中西医合治的,常喝许多很苦的中药,有时候好点,就回家待着,有时候坏了,就来医院住一阵,这样拖一拖好一好,也已经大半年了。
姜丽丽走进病房的时候,妈妈正在睡觉。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在床边坐了下来。妈妈病了之后也仍然爱漂亮,不再化疗后,头发长了出来。她仍然习惯涂正红色的口红,薄涂,当年纹的眼线久了之后有点泛蓝,但她的眉毛一直很好看,秀气精致,姜丽丽这点很像她。
姜丽丽的脸上只有轮廓像爸爸,是大气的深轮廓,不像妈妈,是秀气的瓜子脸。姜丽丽小时候常疑心她是童话里落难的公主,总怀疑家里有一件羽衣藏在哪个角落里,不然她怎么会陷在这里,一日日地挨打。
小孩子总觉得自己妈妈最好。
妈妈醒过来,看见姜丽丽,先是有点惊讶。她睡醒的时候常有这种神色,很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
病的瘦和其他的瘦都不同,格外憔悴,她的皮肤像是一夜之间决定松懈了,但又因为消瘦而绷着,看着真让人心碎。
“你怎么回来了。”她看姜丽丽的眼神有种惊慌感,但又不敢问:“学校没出什么事吧?”
姜丽丽的心中一阵心酸,但也并不意外。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爸爸从来不懂妈妈,所以以为瞒得住。其实她应该早就知道了。姜丽丽的谎言,姜丽丽被揭穿后的窘境,姜丽丽也知道,所以高二之后,一直无颜见她。她们母女俩像是一瞬间疏远了,转眼就到了今天。
“没事的。”姜丽丽道:“其实我就是想你了,回来看看你。”
她当然不信。但仍然继续往下问:“你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听说你最近在找房子。”
姜丽丽仍然不惊讶,她总有办法,联络到姜丽丽身边的人,像是小时候用饼干哄得姜丽丽的小跟班说出了语文只考了95分的事。大学同学都这样惊讶,她的妈妈这样温柔,这样漂亮。相比之下,姜丽丽简直是跌落下来了。
但她从来不提姜丽丽的男友,像家里出现某种脏东西,不提就等于不存在。
就像她也不教姜丽丽任何性知识。仿佛她靠自己就能弄懂这些事,但姜丽丽早从父母的相处模式里猜到,爸爸一直怀疑她不忠诚。有时候施暴里也夹杂性暴力,小时候不懂,迷迷糊糊,只知道她在哭。
就好像姜丽丽也不再参与她和爸爸的事,只在大一的时候问了她一句。她说“哪有女儿整天盼着爸妈离婚的”,一句话说得姜丽丽心都凉了。
终于也到了今天。从她病了之后,姜丽丽又上学,母女间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时刻。医院的夏日中午总是漫长安静。姜丽丽从医院食堂打了饭来给她吃,带上自己煲的汤,她现在吃什么都食不下咽的样子,让人看着,也觉得心头像梗着石头一样。姜丽丽在旁边看着她勉强吃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道。
“为什么我考上大学了,你还不离婚?“
现在问这问题都显得多余,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大家都知道,镇上最漂亮的女人要死了,多少人在背后传她的故事。
但她仍然是姜丽丽的妈妈。
她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其实她在姜丽丽面前一直是很好的妈妈,虽然也喜欢控制她。但她们一直亲密无间,姜丽丽记得小时候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妈妈有一套音响,拉上窗帘,放着歌,姜丽丽在床上翻筋斗,裹着丝巾模仿电视剧里的仙女,她从来不生气。那些要出门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涂粉底和口红,喷香水,把她那些首饰盒里的首饰拿出来一件件戴上。也给姜丽丽穿上漂亮的搭扣的小皮鞋。
然而那些日子都过去了,生活迅速地摧毁了她,姜丽丽上过大学,自然知道宫颈癌是怎么回事。爸爸对她并不忠诚,她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但她也只是说:“我当时只是给你点学习的动力而已,傻孩子,离婚哪有那么容易。”
就连聊起离婚这种事,她也从不泪流满面,她从来体面。姜丽丽从小跟她去外婆家的时间不多,但也知道那不是很聪明的家庭。难以想象她是怎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那么多“体面”的道理。但她也跟姜丽丽说过,她那时候刚嫁到奶奶家,什么也不会,姑姑有那么多漂亮东西,她一件都没有。只能装成都见过,不愿意露出一点点羡慕。也有一次,有人送了许多牛蹄筋来,她哪会做这个,但也硬着头皮做,切薄片炒青菜,硬得咬不动,还好都是自家人吃。
她一直以为是爸爸看不起她,所以才打她。一定是她还不够体面,不够高档,不够好。
但姜丽丽知道不是因为这缘故。
其实姜丽丽一直会煲汤,一直不说,杨远至今不知道姜丽丽会做饭。姜丽丽是她和爸爸的孩子,所以比她聪明,早早明白这道理。你体面,聪明人就知道尊敬你,蠢人反而更欺上来。白琳琳常讲的故事,是她的初中同学是混社会的,嫁人很早,把她丈夫和守寡的婆婆治得服服帖帖。杨远那样的家庭,是需要一个泼一点的来治治。
自己的父亲也需要一个泼一点的来治一治。
她们的体面是真体面,因为在乎体面超过利益,近乎信仰。因为这体面带她们走出原来的泥潭,有钱人的体面更像是叶公好龙,一旦利益受到冒犯,那嘴脸可比穷人丑恶得多。
但这世界不会因为这体面善待她们的。姜丽丽在这一瞬间明白妈妈为什么到这地步。她是草食动物,因为她毕生在等待被评价,被审查,被狩猎。
都说姜丽丽像她爸,其实她恨她爸,因为她是她妈妈的女儿。但她太像她爸,她是肉食动物,虽然曾经落败,装成草食动物过了许多年,但骨子里是个肉食动物。
她收拾了碗筷,说去洗碗,其实没有,走廊有个侧门,她走出去,台阶旁边有棵桂花树。阳光火辣辣地晒在她手臂上,她坐在树下,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滚滚而下。
医院见过太多眼泪,连路过的护士也见怪不怪,但她不是为妈妈的病而哭。是高二那天回家,发现妈妈眼眶上淤青褪去的青黄色,那热泪一直留到今天。
她终于在这天明白自己要怎么救自己的母亲。
她为了满足母亲的期望,迅速成长为一个浮夸的狩猎者,一个青瓜蛋子的肉食动物,终于在狩猎中受了伤。因此变成草食动物的样子,她做了五年老实的姜丽丽,按部就班考上好大学,谈恋爱,找工作。
但林晓莉不尊重这样的她,林晓莉不要这样的女儿。
林晓莉毕生在追求与肉食动物相伴,她永远不会离开姜茂林,因为只有姜茂林能满足她关于体面和阶层跃升的幻想,她已经决心一辈子做柔弱的藤萝,依附他,缠绕他,被他虐待,甚至为她而死。
她说她想要逃,她说她想要被救,其实她不需要。她至少不需要姜丽丽用现在这样子的方式救她。
林晓莉是一辈子都想要成为狼的羊,所以毕生与疼痛相伴。她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胜利,因为她的胃里只能消化草。但她养出了一个可以当狼的女儿,姜丽丽是她和姜茂林的融合体,既有林晓莉的冷静和实际,又有姜茂林那种魔术师的天赋。
就像姜丽丽潜意识里知道如何才能吸引张朗,一切都是她亦真亦幻的决定,她做魔术师做了太久,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为什么要捡那瓶水,是真的可怜杨巍然,还是因为知道猴王只会看见威胁自己地位的人,如果是同性,就是死敌,如果是异性,就结为伴侣共同治理猴群。
潜意识里,她仍然想做她的猴王,她知道通过张朗这个已存的猴王,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方式。
至少那天在桂花树下,她是闻见了烟味,才开始和杨巍然讲那句话的。
偏偏今天又开的是桂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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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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