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节报名表在林念星书包里放了三天。她每次打开书包都能看见那张对折的纸,边缘已经被她的手指摩挲得有些发毛。周三中午,截止日期当天,她终于把表格摊平在图书馆的办公桌上,盯着"表演形式"那一栏发呆。
"还在犹豫?"
声音从头顶传来,林念星抬头看见许逆站在桌前,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他轮廓周围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今天没穿校服,而是一件深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淡白色的疤痕。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林念星说,下意识用手遮住报名表。
许逆的目光落在表格上,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在克制某种表情。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截止时间是今天下午四点。"他说,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林念星面前,"我整理了一些适合朗诵的诗。"
林念星打开纸袋,里面是十几页复印的诗歌,每一首旁边都有许逆工整的铅笔批注——节奏标记、重音提示,甚至还有几处简单的旋律线。她翻到最后一页,呼吸一滞——那是她父亲抄在她诗集里的一首原创诗,《沉默的协奏曲》。
"你怎么...这本不在我的笔记本里。"
许逆的右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指节与木头碰撞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我记得内容。昨晚凭记忆写下来的。"他停顿了一下,"你父亲这首诗...写的是拉赫玛尼诺夫创作《钟声》时的困境。"
林念星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熟悉的字迹——"音符在聋了的耳朵里回荡,比钟声更响亮"。她从未想过父亲随手写下的诗句背后有这样的典故。
"你真的很了解古典音乐。"她轻声说。
许逆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右手停止了敲击:"曾经。"他站起身,"表格填好告诉我。音乐社排练室下午三点有空档。"
林念星看着他转身要走,急忙问:"你会来吗?"
许逆的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如果你决定参加的话。"
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书架之间,林念星低头看着那首诗,父亲的字迹和许逆的批注交错在一起,像是跨越时空的对话。她拿起笔,在报名表上写下:"诗歌朗诵与钢琴伴奏——《沉默的协奏曲》",表演者一栏,她工整地写下自己和许逆的名字。
下午两点五十分,林念星站在音乐社排练室门口,手里攥着报名表和许逆整理的诗歌。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不是完整的曲子,而是一个乐句反复开始又中断,像是有人在和什么搏斗。
她轻轻推开门,看见许逆坐在钢琴前,背挺得笔直,右手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发抖。琴架上摊开的是一份手写乐谱,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修改痕迹。
"你来了。"许逆头也不回地说,似乎早料到她的出现。
林念星走到钢琴旁,把报名表放在琴架上:"我填好了。"
许逆扫了一眼表格,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你选了那首诗。"
"它很适合。"林念星深吸一口气,"而且...我想我父亲会高兴的。"
许逆的右手突然重重落在琴键上,一个不和谐的和弦在狭小的排练室里炸开。林念星看见他咬紧了下唇,右手手指痉挛般地蜷缩起来。
"你的手..."她忍不住问。
"没事。"许逆甩了甩手,像是要甩掉某种无形的疼痛,"我们先试第一节。你朗诵,我试着配简单的和弦。"
林念星点点头,站到钢琴侧面,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音符在聋了的耳朵里回荡..."
许逆的左手弹出一个低沉的和弦,右手却悬在空中没有落下。林念星继续念第二句,许逆的左手跟上节奏,但音乐听起来单薄而不完整。
"比钟声更响亮..."她念完最后一句,停下来看着许逆。
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下颌线滑落。他的右手仍然拒绝加入,僵在半空像只受伤的鸟。
"再来一次。"他声音嘶哑。
林念星重新开始,这次许逆的右手加入了,但明显比左手慢半拍,几个音符弹得含糊不清。当他们到达诗的中间部分时,许逆的右手突然砸在琴键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该死!"他猛地站起身,琴凳被撞翻在地,"我做不到。"
林念星看见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关节泛白,那些旧伤疤在紧绷的皮肤下显得更加狰狞。她默默弯腰扶起琴凳,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
"喝点茶。"她拧开杯盖,热气带着草药香飘出来,"我加了点姜和蜂蜜,对...对神经痛有帮助。"
许逆盯着那个杯子,表情复杂。最终他接过杯子,小心地用双手捧住,仿佛那是什么易碎品。他喝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
"谢谢。"他低声说,重新坐回琴凳前,"你...记得多少?关于那场事故。"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林念星握紧手中的诗稿,记忆碎片如锋利的玻璃般扎进脑海——尖叫声、倒塌的钢架、聚光灯下那个满手是血却仍死死护住琴谱的少年...
"足够多。"她轻声回答,"我看到你被压在下面...有人想先救评委席的那个著名钢琴家,但我坚持救护车应该先送你去医院。你的右手...伤得很重。"
许逆的嘴角扭曲成一个不像微笑的表情:"著名钢琴家...对,李斯特国际比赛金奖得主,音乐节的特邀嘉宾。"他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右手,"你知道医生怎么说吗?'奇迹般地保住了手指,但精细动作...别抱太大希望。'"
林念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看着许逆的右手,那些伤疤在三年前的阳光下一定更加触目惊心。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当时...你怀里护着的琴谱,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对吗?"
许逆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你怎么知道?"
"我帮你捡起来了。上面全是血,但我看到标题了。"林念星犹豫了一下,"后来...它去哪了?"
"烧了。"许逆简短地回答,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就像我的职业前景一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排练室的老旧空调发出嗡嗡的噪音,远处传来其他社团活动的喧闹声。林念星低头看着手中的诗稿,突然明白了许逆为什么对父亲的这首诗如此执着。
"再来一次吧。"她轻声说,"不需要完美,只需要...存在。"
许逆深吸一口气,将双手重新放在琴键上。这一次,当林念星开始朗诵时,他的右手虽然仍有迟疑,但每个音符都坚定地落了下去。音乐不再流畅华丽,而是带着某种粗粝的真实感,像是一道结痂的伤口。
朗诵到一半时,林念星注意到许逆的脸色变得煞白,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但他的手指没有停,甚至在她因为担心而放慢语速时,他用一个坚定的和弦示意她继续。
"...比钟声更响亮。"林念星念完最后一句,许逆的双手同时落下,一个饱满的终止和弦在空气中震颤。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许逆的双手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发抖,汗水从下巴滴落在黑白键上。林念星从包里拿出止痛药和一瓶水,默默放在琴架上。
许逆看都没看就拧开药瓶倒出两粒吞下,喝水时喉结剧烈滚动。他闭着眼睛,像是在忍受某种剧烈的疼痛。
"为什么?"他突然问,声音沙哑,"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这个该死的文化节?"
林念星思考了一会儿,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钢琴上,照亮了那些被磨得发亮的琴键。
"因为三年前,"她轻声说,"我看到的不是一个被砸伤的钢琴手,而是一个即使满手是血也不放弃音乐的少年。"她转身面对许逆,"我想再次看到那个人。"
许逆的表情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些伤疤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然后,出乎林念星意料的是,他轻轻笑了——不是苦涩的冷笑,而是一种释然的表情。
"你知道吗,"他说,"事故后我试过无数次弹这首曲子,没有一次能完整弹下来。"他抬头看她,"直到今天。"
林念星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那我们...?"
"我们继续练习。"许逆合上琴盖,站起身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弹琴。尤其是音乐社的人。"许逆的表情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淡,"如果他们问起,就说你在用录音伴奏。"
林念星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在意保密,但许逆的眼神告诉她这不是提问的好时机。她点点头,将报名表折好放进口袋。
"明天同一时间?"她问。
许逆已经收拾好琴谱,正小心地将它放进一个黑色文件夹里。他点点头,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林念星。
"修改过的诗稿。我调整了几个地方的节奏,更适合朗诵。"他顿了顿,"还有...谢谢你的茶。"
林念星接过信封,指尖不小心碰到许逆的手。他的皮肤冰凉而干燥,像秋日的落叶。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她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握住什么,又迅速抽离。
许逆转身离开时,林念星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像是全身都在忍受疼痛。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记下了保温杯里该多加些什么药材。
窗外,夕阳将整个校园染成橘红色。林念星打开许逆给她的信封,除了诗稿外,里面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有时候沉默不是放弃,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坚持。——F"
她将纸条小心地夹进书包里的笔记本中,突然觉得文化节似乎不再那么可怕了。无论许逆有多少秘密,至少此刻,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小小的目标——让那首关于沉默的诗,被全世界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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