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可持续发展联盟考察团的离去,仿佛为寨子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连空气都似乎变得轻盈了几分。下人们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意,步履都轻快起来。南星意沉浸在初步成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连日来忙碌地整理考察团留下的建议,规划着橡胶园下一步的扩种。
然而,这片土地似乎天生就容不下过于纯粹的喜悦。一些细微的、不和谐的反常迹象,陆续浮现在南星意敏锐的感知里。
橡胶园扩种需要招募更多长期、稳定的雇工。南星意秉持着最初的理想,希望优先选用那些家中曾有吸毒者或因此陷入深度贫困的家庭。她认为,提供一份正当、有尊严的工作,才是断绝毒品根源、真正拯救这些家庭的最好方式。
她自然找到了吴瑞明。在她看来,吴瑞明既有能力,又能理解她的理念,是协助落实此事的最佳人选。
她向吴瑞明详细阐述了她的想法,眼神明亮,充满期待:“瑞明,筛选和摸底的工作需要细致和耐心,我希望你能帮我。我们要找的,不只是劳力,更是未来能够守护这片橡胶园的伙伴。”
出乎她的意料,一向沉稳干练、处事果决的吴瑞明,在听完她的计划后,眼神竟流露出一种近乎……畏难与回避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才斟酌着词句,语气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滞涩:
“夫人,您的这个……想法,初衷是极好的。只是……”他顿了顿,避开南星意探寻的目光,“这类家庭,情况往往盘根错节,非常复杂。深入接触,恐怕……会不可避免地触动一些本地根深蒂固的旧怨,甚至可能牵扯到某些……不愿意被触碰的势力。我担心,这会给橡胶园项目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危险。是否……再斟酌一下,或者,先招募一些背景更简单的农户?”
他的反对,从风险管控的角度而言,合情合理。但那份深藏在眼底的犹豫,那份与平日里处理矿务纠纷、甚至周旋颂巴手下时的冷静果敢判若两人的迟疑,让南星意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仿佛“毒品”二字,以及其背后所牵连的那张无形巨网,是他极力想要绕开、甚至不愿提及的禁区。这不像是因为怕麻烦,更像是一种……心病。
紧接着,南星意注意到,作为沈放左膀右臂、主要负责寨子核心护卫与最重要事务的阿杰,接连几日不见踪影。她随口问起,沈放给出的解释平淡无波:北部山区发现了一条储量不错的小型玉矿脉,前期勘探环境复杂,需要绝对信得过的人去坐镇督导,他便派了阿杰前去。
理由充分,无可指摘。然而,一次南星意在庭院中散步,偶然听到两个负责采买的下人在廊角低声议论:“……杰哥这次去的差事可真够偏的……” “可不是嘛,那条路我听说过,又险又窄,根本不像能走运矿车的样子,倒像是……像是往北边深山,三爷地盘那边去的……” 话音未落,两人似乎察觉有人,立刻噤声,匆匆走开。
“三爷”……沈放为何要派身边最得力、最核心的阿杰,去一个看似并不需要他亲自出马的小型玉矿前期勘探?真的只是为了那点玉石,还是为了遮掩另一条更重要的、通往“三爷”地盘的秘密路线?一个不安的念头,开始在南星意心底滋生。
真正让怀疑演变为确定的,是账目。为了更精确地预算橡胶园长期运营成本,并规划联盟资金的使用,南星意需要了解寨子近来的整体收支结构和大致的资金流向。她向为沈放服务多年的钱会计提出,想调阅近两年的总账概要(并非涉及核心机密的明细账)。钱会计显然事先得到过吩咐,并未阻拦,在请示沈放后,便将几本厚厚的总账册送到了南星意处。
账目表面看起来清晰严谨,路权收入、矿石开采、木材贸易、运输费用、几家控股酒店的盈利,以及各方关系打点的庞大支出,林林总总,似乎井井有条。
她花费了几天,仔细核对着各项数据。渐渐地,一个难以解释的发现浮出水面:寨子近一年来的总体利润,与明面上各项产业的总收入叠加,再扣除包括她橡胶园先期投入在内的、所有记录在案的庞大日常开销后,中间存在一个巨大的、无法被填平的“资金黑洞”。这个缺口数额惊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又或者,是被另一股来路不明、稳定而巨额的资金悄悄注入,才勉强维持了账面上的平衡。
她找来钱会计,指着那几处让她心生寒意的不明款项,温和却坚定地询问。钱会计眼神闪烁,额角渗出细汗,言辞含糊地推诿:“夫人,这……这大概是先生的一些私人投资回报,还有些是早年的积累……先生吩咐过,这些不必细究。”
“什么样的私人投资,回报能如此稳定且巨额,足以填补这么大的缺口?什么样的历史积累,能经得起这样只进不出的持续消耗?”南星意心中冰冷,一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除非,有另一条未被记录在案,却利润惊人到足以支撑整个寨子庞大开销,甚至能补贴她橡胶园的……黑色财路。
疑虑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南星意,她回想起沈放眼底深藏的疲惫,回想起他一次次推迟她归期时那难以言说的沉重,回想起他站在书案前,俯身看着摊开在上面的一张大幅、手绘的精细物流线路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复杂的符号和节点。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极其自然地将图纸翻面盖住,顺手拿起旁边的一份普通文件压在上面,这才抬起头。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那个她最不愿触碰的真相。
第二天,她直接去运输公司找到了吴瑞明。
吴瑞明见到她,毫不意外,脸上只有一种等待审判般的平静。他挥退了手下,关上了门。
“夫人。”他垂下眼。
“瑞明,”南星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看着我,告诉我真相。沈放,是不是在帮三爷运‘那种东西’?”她没有用“毒品”这个词,仿佛那会玷污她的嘴唇。
吴瑞明沉默着,双手紧紧攥成拳。良久,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是挣扎、是愧疚,也是一种解脱。
“是。”一个字,重若千钧。
他不再隐瞒,将沈放如何被三爷步步紧逼,如何为了保住寨子、为了在她离开期间维持局面、也为了……或许还有一丝为她那个“未来”积累资本的复杂原因,最终接下运输环节的事情和盘托出。他描述了那些隐秘的路线,那些藏在正常货物中的“特产”,那些与三爷手下心惊胆战的交接,以及沈放每次,在佛堂一坐就是整夜的沉默。
“先生他……从未亲手碰过那些东西,也严禁我们的人接触。我们只负责境内路线的安全运输,而且……”吴瑞明试图为沈放辩解,声音沙哑,“所有的账,都单独记着,他说……这些钱,不能和寨子、和您的橡胶园混在一起……他说,总有一天……”
南星意听着,身体一阵天旋地转,需要扶着桌子才能站稳。她想起沈放一次次推迟她归期时的通话,原来,他不是在推开她,他是怕她看到这不堪的真相,怕她被他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泥潭!
心痛、愤怒、失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理解他无奈后的巨大悲伤,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以为她在为光明的未来奋斗,却不知她所倚仗的男人,正在地狱里为她窃取燃烧的火种。
她没有责怪吴瑞明,她知道,他和阿杰一样,只是忠诚地执行着沈放那痛苦而绝望的命令。
她转身离开了仓库,回到寨子,她没有回主宅,而是直接走向了沈放的书房。她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推开书房的门,沈放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的庭院。听到声音,他回过头。看到南星意脸上那种混合了冰与火的神情,他瞬间明白了。一切伪装和隐瞒,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他的眼神波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早已预料到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星意。”他唤她,声音低沉。
南星意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泪水滑落,但她的眼神却锐利如刀,声音因极力克制而颤抖:“为什么?”
沈放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绝不碰那些东西!你说过那是底线!”她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和指控,“可你现在在做什么?帮三爷运毒?沈放,你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沈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克制:“我需要钱,寨子需要运转,各方需要打点。颂巴之后,还有三爷……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
“所以就要用这种肮脏的方式活下去吗?!”南星意几乎是嘶吼出来,她猛地抓起书桌上今天送来的单子和那张地图,狠狠摔在他面前,这就是你为我,为孩子们铺的路吗?!”
沈放的目光落在地上的一片狼藉,瞳孔微缩,终于,一直紧绷的冷静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抬起眼,看向南星意,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无奈,还有一丝被她话语刺伤的凌厉。
“干净的路?”他向前一步,逼近她,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近乎残忍的坦诚,“南星意,你告诉我,在这金三角,哪一条路是干净的?!你那个橡胶园,没有我的名头镇着,没有我撒出去的钱打通关节,它能活过几天?你那个高尚的国际联盟,如果没有我沈放坐在这里,让他们相信这里有‘秩序’,他们会多看你一眼吗?!”
他指着窗外,语气充满了嘲弄与悲凉:“你以为你看到的平静是什么?是用钱,用势,甚至是用血换来的!你想改变这里?可以!但你想用阳光下的方式,就要先有在黑暗里活下去的本钱!我没有选择!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吞得骨头都不剩!到时候,你,慕南,与儿,彤彤,你们怎么办?!”
他的话如同一把刀,刀刀见血,将她那些关于光明未来的理想蓝图,撕扯得支离破碎。他第一次,如此**裸地将这残酷的生存法则,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
南星意被他逼得后退一步,脸色惨白,眼泪汹涌而出,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先生”,也不是那个深情隐忍的丈夫,他是一个被现实逼到角落、不得不弄脏双手的枭雄,一个孤独而绝望的守护者。
真相,原来比想象中更加鲜血淋漓。
“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用堕落,来换取生存的资格?”
沈放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的凌厉渐渐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悲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沉默,成了最残忍的回答。
南星意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失望、心痛以及一种茫然的空洞。她转过身,踉跄着冲出了书房,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个站在阴影里的男人,彻底抛在了身后。
雨,还在下,敲打着芭蕉叶,也敲打着两颗同样千疮百孔的心。精心维持的假象彻底粉碎,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它鲜血淋漓的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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