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命的降临,悄然改变着许多东西。最显著的,便是寨子里上下对南星意的称呼,不知从何时起,由以往的“小姐”变成了“夫人”。
起初,南星意听到这个称呼,心里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她才不到二十岁,在沈放面前,很多时候自己仍像个被无限纵容的孩子,会撒娇,会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如今骤然被冠以“夫人”之称,仿佛一夜之间被推到了一个需要端庄、持重的位置上,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但另一方面,一种隐秘的、带着些许羞涩的欣喜又会在心底滋生。“夫人”,这意味着她是沈放名正言顺的女人,是他孩子的母亲,是这个庞大体系里名分已定的女主人。每当听到阿婶或下人恭敬地唤她“夫人”,再看到沈放对此默然接受、甚至眼中流露出些许认可的神情时,那点别扭便被这股甜意冲淡了。她开始慢慢学着适应这个新的身份,举手投足间,虽仍带着少女的娇憨,却也渐渐浸润出一丝为人妻、为人母的温婉气度。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地滑过,转眼孩子已过了半岁,小家伙一天一个模样,白白胖胖,一双酷似南星意的大眼睛乌溜溜的,见了沈放竟也不怕生,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抱。沈放对儿子的宠爱几乎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往日里书房重地,闲人免进,如今却常常能看到他一边抱着儿子,一边听着手下汇报事务的画面,那小小的婴孩在他宽阔的怀抱里,成了最特别的“通行证”。南星意看着这对父子,心里充满幸福,只愿这岁月静好能长久延续。
在这安宁之下,南星意心中那颗关于“改变”的种子,也慢慢发芽,尤其是成为母亲后,看着怀中稚子纯净的眼眸,她愈发强烈地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成长在一个更干净、更有希望的环境里。一个初夏的夜晚,孩子已被阿薇哄睡,房间里只剩下她和沈放。她依偎在沈放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轻声开口:
“先生,我想……在我们后山那片缓坡上,种一片橡胶园,你看好不好?”
沈放抚着她长发的手微微一顿。他何等敏锐,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图。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想法是好的。但这件事,你想得太简单了。”
南星意抬起头,眼神明亮而执着:“我问过吴瑞明的意见,他仔细核算过,也觉得这是个可行的路子,还说如果能推广开来,长远看对地方也是好事……”她本是想增加自己提议的说服力,却未察觉在提到“吴瑞明”这个名字时,沈放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下。
沈放脸上的温情迅速褪去,他轻轻推开南星意,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点了一支雪茄。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将他挺拔的背影笼罩得有些模糊,也隔开了刚才床第之间的亲密温存。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冰冷的沉默。
南星意有些错愕,也有些委屈,她不明白为何他的反应会如此之大。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如此明显的不愉快氛围。沈放心中翻涌着一股无名火,这怒火既源于南星意轻易将他们的私密话题与一个“外人”商议,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是气吴瑞明的不识趣,还是气南星意在这等凶险大事上的天真?或许兼而有之。
过了许久,他才掐灭烟,重新走回床边。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坐在床沿,看着南星意有些倔强又有些受伤的神情,叹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你是好心,想为这里做些事,为孩子积德。但你要明白,推广替代种植,这不是简单的生意,这是要从那些靠罂粟吃饭的毒贩嘴里抢人、抢地盘。他们是什么人?是亡命之徒。我们刚刚有了孩子,现在去动他们的根基,无疑是引火烧身。”
他握住她的手:“这件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要顺势而为,不能强求。急躁,只会害了所有人。”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明天你去书房,书架最上层有一本《捭阖策》,你拿去看看。有些事情,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南星意听着他冷静的分析,虽然心中那份理想主义的热忱被泼了冷水,但理智上也知他所言非虚。她低下了头:“我明白。”沈放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你的愿望,我记得了。”
几天后,沈放在书房召见了吴瑞明。他并没有立刻谈及橡胶园的事,而是看似随意地提起了旧事。
“瑞明,你知道吗?当初送星意去美国读书,我是真想让她留在那边的。”沈放站在窗前,声音平淡,“那边的世界很大,很干净,她可以遇见很多优秀的年轻人,过一种完全不同的、安稳的生活。”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吴瑞明,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可她最后还是选择回来了。”
这番话看似闲谈,实则精准地划清了界限。吴瑞明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立刻垂首,恭敬地应道:“是,先生。夫人对先生的情意,我们都看在眼里。”
沈放这才将话题引回橡胶园。“夫人心地善良,有她自己的想法。那片橡胶园,是她的一个心愿。”他走回书桌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虽然我认为时机远未成熟,但她既然提了,我这个做丈夫的,也不能全然不顾。”
他做出了决断:“这样吧,对外,就以我们自己产业需要为由,在后山那片无主的缓坡上,先试种两千棵橡胶苗。五六年后或者将来什么时候转到农户手里,看形势再说。这件事,”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吴瑞明身上,“我会交给阿杰去办。他熟悉山地,也知道分寸。你眼下集中精力,把赌场那边和帕蓬周旋好,那摊事就够你费神的了。”
吴瑞明心中雪亮,这是明明白白的警告和界限划分。沈放不仅否决了他与南星意在此事上的关联,更是明确告诉他,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该碰的、不该想的,不要逾越。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恭敬答道:“是,我明白。赌场那边我会盯紧,请先生放心。”
橡胶园的计划,便在沈放划定的这个极其有限的范围内启动了。阿杰忠实地执行着命令,亲自带人勘测地块,联系树苗,一切都在低调中进行。
然而,班隆没有秘密。尤其是牵涉到土地和未来可能影响罂粟种植的举动,即便再低调,终究会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不久,沈放便被“邀请”进山“喝茶”。邀请方是盘踞在深山里的最大一股毒贩武装的头目,人称“三爷”。此人凶残狡诈,掌控着大片罂粟种植区。
在一间烟雾缭绕的竹楼里,三爷皮笑肉不笑地给沈放斟上茶:“沈先生,听说您最近动作不小啊,在后山搞什么橡胶园?怎么,是觉得我们这山里的‘土特产’利润不够厚,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气氛瞬间紧绷,周围三爷的手下眼神都变得不善起来。沈放从容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方才慢条斯理地笑道:“三爷消息灵通。不过,您怕是误会了。”
他放下茶杯,神色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不瞒三爷,我家那位夫人,您可能听说过,是在美国留过学的,学的是经济。这念过书的人啊,总想搞点新花样证明自己的能力。她非跟我说,种橡胶树能跟中国那边做正经贸易,非要弄个实验园不可。我说这穷山恶水的搞什么橡胶,她不听啊,说这是她的课题研究,关乎她的学术名誉。”
沈放说着摇了摇头,一副拿自家女人没办法的样子:“女人家要强,又是读过洋墨水的,我这做大男人的,总不能太驳她面子,就由着她胡闹,划了块没人要的薄地,种个两千棵让她玩。成不成还两说呢,主要是图个清静,让她有点事做,省得整天跟我念叨什么经济学。这点小打小闹,哪入得了三爷您的法眼?不会真以为我沈放要改行做橡胶生意了吧?”
他这番话,巧妙地将一个可能被视为挑衅的“替代种植”试点,归结于“女人要强”、“学术研究”的私人行为上,并且用“小打小闹”、“玩玩”等词极大程度地淡化了事情的严重性。最后那句反问,更是以退为进,将问题的焦点从“是否威胁罂粟种植”转移到了“是否看得上这点小生意”上。
三爷眯着眼打量沈放,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沈放面色如常,带着几分对“读书女人”无可奈何的苦笑,演技逼真。最终,三爷哈哈一笑,气氛缓和下来:“原来如此!沈先生真是体贴啊!理解理解,这读过书的女人是麻烦点,想法多!既然是这样,那当然没问题!就当哄夫人开心了!来,喝茶,喝茶!”
沈放以其过人的智慧和对话语的精准把握,成功地将一次潜在的杀机,化解于无形。他深知,在这些刀口舔血的人面前,一个合乎情理、又能满足他们认知偏见的“借口”——比如女人读书读傻了瞎折腾——往往比任何复杂的解释都更有效。
然而,这次“喝茶”也给他敲响了警钟。南星意那颗向往光明的心,在这片依旧被阴影笼罩的土地上,稍有不慎,就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必须更加谨慎地守护好她,以及他们刚刚构筑起来的、脆弱的幸福。南星意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而他要种的,远不止是后山那两千棵橡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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