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是被鼻尖萦绕的甜腻气味拽醒的。
八月末的晨光透过画室高窗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条光斑。
他揉着后颈坐起来时，听见画架后传来轻微的“叮铃”声——是林逾常用的陶瓷调色盘碰撞声。
“醒了？”
林逾的声音从颜料味和奶油味的混合气息里钻出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蛋糕差点烤焦，你再睡会儿，我抢救一下。”
江迟趿拉着拖鞋晃过去，正看见林逾蹲在小烤箱前皱着眉。
少年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沾着钛白颜料的手腕。
烤箱里的奶油蛋糕歪歪扭扭，顶部焦了几块，像被踩扁的云朵。
“我说大画家，”江迟弯腰撑在他肩头，下巴蹭过他后颈，“你这蛋糕造型，跟你上次画的抽象派静物有得一拼。”
林逾肩膀猛地一缩，差点撞翻旁边的裱花袋。
奶油挤出来一截，掉在烤箱门上。
他回头瞪江迟，睫毛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钴蓝色：“闭嘴，再吵就把焦的部分全给你吃。”
“行行行，”江迟笑着直起身，目光扫过桌面——除了蛋糕，还有个用深蓝色碎布包着的长方体，边角绣着极小的白色鲸鱼，针脚歪歪扭扭，像是林逾熬夜赶工的手艺。
他心脏轻轻跳了下，故意拖长声音，“不过说真的，林逾，你这蛋糕要是拿去参赛，绝对能拿‘最具创意黑暗料理奖’。”
林逾没接话，专注地用抹刀给蛋糕侧面抹奶油，动作却有些僵硬。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江迟突然想起上周在市集，林逾蹲在布摊前挑碎布的样子，手指捏着那块绣着鲸鱼的蓝布，耳根悄悄红了。
“蜡烛呢？”江迟转移话题，伸手去够抽屉。
“在……在那边。”林逾头也不抬，下巴朝窗台努了努。
塑料盒里躺着根数字“18”的蜡烛，红色蜡油凝固成不规则的形状。
江迟拿起来时，发现蜡烛底部还粘着片干花，是集训时他们在西湖边捡的小雏菊。
“喂，”江迟把蜡烛插在蛋糕顶上，歪着头看林逾，“今天可是我十八岁生日，你就拿这玩意儿糊弄我？”
林逾的抹刀顿了下，奶油在蛋糕上划出道歪痕。
他低声说：“急什么，礼物又不是蛋糕。”
蛋糕最终被摆在画架旁的矮桌上，“18”的蜡烛烧了一半，蜡油顺着蛋糕流下来，在焦痕上凝成琥珀色的纹路。
江迟叉起块没焦的奶油塞进嘴里，眼睛却一直瞟着林逾藏在身后的蓝布包。
“给。”林逾突然把布包递过来，手指攥得死紧，布料都被捏出褶皱。
江迟接过来时，触感比想象中轻。
他拆开系带，里面掉出一本厚厚的素描集，封面是粗糙的牛皮纸，上面用白色丙烯画着个咧嘴笑的太阳，旁边用炭笔写着：“江迟收，十八岁快乐”。
字迹是林逾特有的清秀，末尾的“乐”字勾了个小尾巴，像只歪头的猫。
他翻开第一页，呼吸莫名一滞。
纸上是用浓淡不一的炭笔勾勒的篮球场，夕阳把篮板染成橘红色，穿15号球衣的少年单手持球跃起，右腿向后蹬直，球衣在风里鼓成帆的形状。
线条利落得像是刚从阳光下剪下来，连球鞋鞋底的纹路都清晰可见——那是上个月校篮球赛决赛，他投进绝杀球的瞬间。
“这球……你怎么画的？”江迟的手指轻轻抚过画纸，能感受到炭笔留下的粗糙纹理，“当时你不是在观众席最后面吗？”
林逾靠在画架上，脚尖蹭着地板：“嗯，用长焦镜头拍了张照片。”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照片没你跳起来时好看，像只……像只扑食的猎豹。”
江迟“噗嗤”笑出声：“猎豹？你这比喻够别致。”
他翻到下一页，笑容却慢慢敛了些。
那是图书馆三楼的角落，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原木桌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
少年趴在摊开的数学卷上睡觉，侧脸贴着卷子，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墨水渍，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
纸页边缘用铅笔淡淡描了只卡通蜗牛，背着写满公式的壳。
“这是上次模拟考周，”江迟的声音有点低，“我熬了俩通宵刷题，在图书馆直接睡死了。”
他记得醒来时卷子上多了只蜗牛，当时以为是哪个调皮鬼画的，还找了半天“凶手”。
林逾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块橡皮，低头擦着画架上的颜料渍。
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微微缩着。
再往后，是画室里叼着画笔发呆的他，笔尖还沾着没干透的湖蓝色；是食堂里皱着眉跟青椒炒月饼搏斗的他，筷子夹着块月饼，表情像在拆炸弹；是暴雨天骑电动车时的他，头发被风吹得乱翘，雨披下摆哗啦啦甩着水……每一幅画都带着鲜活的气息，像是把无数个被他忽略的瞬间，用铅笔小心翼翼地钉在了纸上。
素描集的纸张很厚，带着轻微的纹理。
江迟翻到倒数第二页时，指尖停住了——那是张半身速写，画的是他在画室削铅笔的样子。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给他半边脸镀上金边，握着卷笔刀的手指骨节分明，碎木屑落在蓝色画裤上。
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江迟削铅笔时，像在雕刻什么宝贝。”
“你什么时候……”江迟抬起头，想问“你什么时候偷偷画了这么多”，却发现林逾正盯着窗外，耳朵尖红得快要滴血。
最后一页没有复杂的场景，只有一幅肖像。
画里的少年侧着头，面向右侧，阳光从左边照过来，给鼻梁和下颌线描了道亮边。
他的眼睛望向画外，瞳孔里用金色丙烯点了细碎的光斑，像是落满了夏夜的星辰。
睫毛被仔细勾勒过，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嘴唇微抿，嘴角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旁边用极细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小字，墨水颜色很浅，像是犹豫了很久才落笔：
“江迟，你的眼睛像星星。”
画室里突然很安静，只有窗外蝉鸣一阵高过一阵。
江迟盯着那行字，觉得阳光突然变得很烫，眼眶有点发酸。
他想起很多个瞬间——集训时熬夜画画，江迟陪他在画室吃泡面，路灯透过窗户照在江迟脸上，眼睛亮晶晶的；校运会他跑三千米，冲到终点时看见林逾站在人群里，手里举着画具袋当加油棒，眼睛也像此刻画里这样亮。
“画得……”江迟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有点哑，“画得太夸张了，我眼睛哪有这么亮。”
林逾猛地转过头，眼神躲闪：“就、就是很亮。”他手指绞着画架上的抹布，布料被捏得变了形，“你笑起来的时候，还有打球打赢的时候，还有……”
他突然停住，像是说漏了嘴，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
江迟没说话，只是合上素描集，牛皮纸封面蹭着掌心，有种温热的触感。
他盯着林逾泛红的耳尖，突然很想伸手碰一下。
“林逾，”江迟往前凑了凑，故意压低声音，“你老实说，这素描集是不是你偷摸画了半年的？”
林逾猛地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你怎么知道？”
“猜的。”江迟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不然以你这懒鬼性格，怎么会突然这么勤快。”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了敲素描集封面，“不过……画得挺好的，比你上次画的那只胖头鱼鲸鱼强多了。”
“那是抽象派！”林逾立刻反驳，耳朵却还是红的，“而且……而且我画了不止半年。”他声音越来越小，“从集训的时候就开始了……”
集训时，他们在西湖边的画室待了三个月。
江迟想起那些夜晚，林逾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灯光下他低头画画的背影，安静得像幅水墨画。
原来那些他以为被用来发呆的时间里，林逾都在偷偷描摹他的模样。
“喂，”江迟突然把素描集塞回林逾怀里，“你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收。”
林逾愣住了，手指紧紧抱住素描集：“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江迟看着他紧张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是太喜欢了，怕你以后没得送。”
他伸手揉了揉林逾的头发，指尖触到柔软的发茬，“说吧，大画家，以后每年生日，是不是都得送我一本？”
林逾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他别扭地躲开，嘟囔道：“美得你……”
下午江迟被篮球队教练叫去加训，临走前把素描集小心翼翼地塞进画袋最里层。
林逾坐在画架前，对着空白的画纸发呆，手里转着支没削的炭笔。
画室里还残留着奶油和颜料混合的气味。
他想起江迟翻开素描集时的表情，从惊讶到怔忪，再到最后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温柔，心脏就像被浸在温水里，又暖又痒。
“其实还有一张……”林逾低声说，从画架下抽出张被压在最底下的画纸。
纸上是夜晚的操场，月光把红色跑道染成银色，两个少年并排坐在看台上。
左边的少年穿着篮球服，手指指向天上的某颗星，右边的少年侧头看他，眼睛里映着月光，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背景里，远处的教学楼亮着零星的灯，像散落的星辰。
这是上个月的流星雨之夜。江迟拉着他跑到操场，说要一起看银河，结果等了两个小时，只等到三颗划过天际的流星。
江迟当时气得直捶看台，说“破流星骗我感情”，林逾却偷偷拿出速写本，记下了他仰头看天的样子。
“许了什么愿？”当时林逾问。
江迟转过头，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林逾看着画里江迟指向星星的手指，突然很想知道那个没说出口的愿望。
他把画纸小心地折好，塞进素描集最后一页，和那句“你的眼睛像星星”放在一起。
傍晚江迟回来时，手里拎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冰可乐和两包辣条。
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就扑到画架前看林逾的画。
“嚯，画我呢？”江迟指着画纸上刚起形的轮廓，“这次没把我画成胖头鱼吧？”
林逾拿橡皮砸他：“再吵就把你画成猪头。”
江迟笑着躲开，突然瞥见画架角落的素描集，眼神柔和下来。
他没去翻，只是坐在林逾旁边的画凳上，拧开可乐递过去：“谢了啊，林逾。”
“谢什么？”
“谢你送我的……”江迟顿了顿，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谢你送我的十八岁。”
林逾没说话，接过可乐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热意。
他偷偷瞥向江迟，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目光相遇的瞬间，两人都慌忙移开视线。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在画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和江迟偶尔喝可乐时的咕咚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却又隔着点距离，像极了他们之间未说破的心意。
江迟突然想起上午看到的最后那页肖像，想起林逾说“你的眼睛像星星”时，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那是他十八岁生日唯一的“成年仪式”——虽然被林逾抢走扔进了垃圾桶。
“喂，林逾，”江迟突然开口，声音有点闷，“下次流星雨，我们再去操场吧。”
林逾握着铅笔的手顿了下：“嗯？”
“这次我带你去顶楼，”江迟看着他的侧脸，夕阳给那道轮廓镀上金边，“视野好，肯定能看到银河。”
林逾没回头，笔尖在画纸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
他低声说：“好啊。”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晚风吹进画室，带着夏末的凉意。
江迟看着林逾低头画画的样子，突然觉得，十八岁的礼物远不止那本素描集——它装着无数个被描摹的自己，装着画室里的奶油味晨光，还装着某个少年藏在画纸背后，比星星更亮的心意。
而那个未说出口的愿望，或许会在下次流星雨划过天际时，随着银河一起，落进彼此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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