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北新村位于S市外环,距离市区两小时有余的通勤时长让它的出租房物美价廉。
但也没有多美。
一万块钱一年只能租到不到十平的单间。
没有窗户,没有独立卫浴,房子隔音堪比纸薄,纪有漪刚关上房门,就听见了邻居嘈杂的电视音。
电视费要收钱,算起来是她赚了。
屋里终日照不到太阳,阴冷潮湿,比外头还冷得刺骨。房间没有空调,纪有漪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开始整理小小纪的家。
小小纪是个很懂事的姑娘。懂事到,寻死都要认真挑地方,不能把别人的出租房弄脏。
走之前,她把屋子仔细打扫过一遍。
地板拖了,柜面擦了,东西全部分门别类地收纳好,能转卖的放一袋,能捐赠的放一袋。
用过的旧物包括床单被褥都被她洗干净叠好了放在床尾,上面飘散着洗衣液的清香。
她本人的各种证件和纸质档案,也被她整理好后放入了一个文件袋中,袋子上留了便签,写着:【不知道有没有用,没用就请烧了,谢谢】
字迹有点幼稚,不算好看,但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在努力地一笔一划写端正。
但懂事是没有好下场的。
懂事意味着妥协、退让,意味着接受愚弄、轻视与践踏。
纪有漪坐在床尾静默了一会儿,外套一脱,被子一摊就钻了进去,疲惫一天的身体几乎是刚沾到床,就昏睡了过去。
日降月升照不进牢房般的四壁,侵体的寒意却悄悄钻入梦中。
纪有漪在睡梦中蹙着眉,紧紧抱着被子蜷缩成一颗球也没能将它驱赶。
直到脸颊无意间擦过柔软的绒毛。
柔和的、香甜的,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她的眉,于是沉睡中的孩童伸出手,回抱住了这份温暖。
翌日,纪有漪看着那件被自己卷在身上、揪得发皱变形的羊绒大衣,感觉天塌了。
这衣服是昨天下车前,那个有钱的漂亮姑娘施舍她的。
是对她乞丐行为的认可,是人姑娘行善积德的证物,更是她们未来美好友谊的开端!
——又或者,是二手市场换来的一笔钱,咳。
纪有漪看着那件脆弱的重工奢侈品,长叹一口气。
算了,不义之财,走了也不可惜,恭喜她多了一条毛毯。
她自暴自弃地把衣服一卷,塞进行李箱,出发去了车站。
她要去拍公司给她接的那部剧。车票是垃圾公司给她买的汽车票,六个多小时的颠簸后,纪有漪终于双脚虚浮地踩在了D市的地面上。
她惨白着脸,在车站附近的小店买了一杯小米粥,仰头两口喝干净,强压下了反胃感,然后拎着行李箱往偏僻处走去。
昨天万涛把剧本甩给她时,顺带告诉她,剧组包吃不包住,让她自己解决住宿。
纪有漪也没客气,盯着李年涛给她定好车票,又要了四张现钞才肯走。
纪有漪数着剩余的三百多块钱,在影视城附近找了家看起来最顺眼的民宿。
民宿老板是个中年女性,一个人管店。纪有漪进门的时候,她正仰在吧台后玩着手机,手机在播放视频,音量大得刺耳。
凭借嘴甜爱笑的基本技能,纪有漪三分钟拿下一间单间。阿姨给她打了对折,10块钱一天,她忍痛抽出百元大钞一张,先租了10天。
放好行李,没工夫多休息,纪有漪匆匆赶去主创住的酒店参加剧本围读。
剧本围读,顾名思义,就是剧组演职人员围在一起读剧本。
好的围读会可以提升作品品质,而显然,今天这场围读只是走个过场。
两位主角双双迟到,到场后,端了几分钟拍出多张多角度宣传美照,就玩起了手机。
全剧组唯一重视这场会的是编剧,编剧名叫李竹揽,是个年轻姑娘,茶色短卷发上别了个小发卡,戴着副黑色方框眼镜。好几次盯着主演想出声又不敢,只能“哒哒哒”狂按着手中的水笔笔头,声音夹在一片聊天声和嗑瓜子的“咔咔”声中,并不明显。
至于导演,导演在忙着吐瓜子皮。
纪有漪观察一圈,十分合群地加入了嗑瓜子行列。
瓜子要花钱买的,这是隐形片酬,多嗑一口多赚一分!
混过剧本围读,第二天又藏在人群里混过了开机仪式,网剧《人生若只如初见》正式开拍。
这是一部小成本古装偶像剧,宫廷权谋背景,讲述的是,丞相之女曹秋嫁给当朝权臣张颂,被冷落、背叛、杀光全家后,重生回初遇男主时,决心复仇的故事。
具体细节纪有漪没看,只知道两人纠纠缠缠到最后,女主又欢欢喜喜嫁了过去,全剧终。
纪有漪大受震撼,幸好她不用懂。
她只需要在剧里演一个恶毒女配。
作为男主在老家的小青梅,宁梨投奔男主入京,赖在男主家不走,明里暗里给女主使绊子,在光荣完成男女主感情催化任务后,被丢出府外,惨死街头。
角色很简单,刻板而单薄,不需要演员额外发挥,只用脸谱化演绎就能完成。
纪有漪不是专业演员,但演技吊打流量还是没问题的。
她混了一个上午,没因为自身原因NG过,倒是在拍完上午最后一场戏后,被叫了过去。
“喂,那个谁。”监视器旁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性,三十多岁的样貌,丑。
他朝纪有漪扬扬下巴,白眼快翻上天去了,“你过来。”
纪有漪两手一边一个摘了耳坠,不咸不淡开口:“什么事。”
“你会演戏吗?你知道自己演的是什么吗?”那男的破口就开始骂,说一个问句就猛敲一下显示屏,面目狰狞起来更丑了。
纪有漪偏头看了一眼。
刚才拍的那条戏是她和女主的对峙,画面上是她和女主的侧脸,一人一半,印在古典园林中,两个美女,养眼多了。
“有什么问题吗?”纪有漪问。
“你还嘴硬,说自己没有问题?”
丑男吼声全片场都听得见,“你知不知道自己是配角?配角凭什么和主角一样的镜头?喜欢抢风头,你怎么不去当女主,你有那个本事吗!”
纪有漪听出来了,这是女主那边的人,觉得剧组没把女主拍出彩但又不敢骂导演,来挑软柿子捏了。
那还真是抱歉——他挑错了。
纪有漪看向一旁坐导演椅上看热闹的人,把他揪了出来:“胡导,这是您的意思吗?哎呀,您也真是的,您的安排我什么时候不配合了,您想怎么改,直接和我说就好,我肯定乖乖听话,怎么还麻烦副导演转达。”
胡导眼角抽了抽,大约是在琢磨怎么和稀泥:“呃,这个,这不是副导。”
“噢,DP是吗?”纪有漪流畅应道,“胡导,我私以为哈,您们有分歧了还是内部商量比较好,我只是个小演员,不用参考我的意见,我听安排,要重拍随时可以。不然这样当众把我叫过来问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剧组有人仗势霸凌呢,对不?”
“没有没有,没有那种事情,怎么可能。”突然被扣上这么大的帽子,胡导吓得赶忙摆手,脸上挂着市侩的笑,疯狂加水,准备开和。
他给纪有漪介绍,示意两人握个手,“这位是椰椰传媒的汪老师,文鸯的经纪人。”文鸯就是剧里的女主扮演者。
纪有漪直接把水给泼了:“这样呀,我说怎么站位机位分镜脚本通通不懂,两眼一睁只知道看监视器,原来是外行指导内行。”
她话说完了,才猛然捂住嘴,满脸惊慌地倒吸一口气,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样,“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胡导你们慢慢聊,我不打扰了。”
西装男被她一连串的暗讽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冲过来伸手指她:“那你什么意思?你说话!你站住!”
看着像是要打起来,胡导这会儿真吓着了,一屁股跳起来拦住:“汪老师,不至于不至于,小姑娘!不懂事!”
纪有漪远远站在三步外,一边后退,一边抬起瘦弱的小手轻拍着胸脯,露出又害怕又困惑的表情,嘴上又添了一把火:“天哪,好吓人哦。怎么有人工作场合发泄私人情绪的。”
说完,一溜烟就跑开了,把烂摊子丢给导演去收拾。
这本来就是导演应做的事。
导演是整体把控影视制作的人,甲方觉得配角出镜太多,应该由导演主导删改;拍摄期间工作人员意见相左,也该由导演第一时间拍板。
放任一个屁都不懂的人来扰乱片场秩序,这不扯淡呢么。
纪有漪没再管那边的情况,领完盒饭,找了个僻静的小角落就坐下开吃。
掀开餐盖,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满足地深吸一口气,埋头猛干。
李竹揽拿着剧本默默在纪有漪隔壁坐下,目光被那只捏着筷子高速舞动的手吸引。
她刚来时还有些尴尬,看着纪有漪风卷残云的样子,尴尬直接跑光,只剩震惊。
今天的午餐她刚看过,土豆丝、包菜、人工合成肉,饭缩力十足。
但为什么纪有漪可以吃得像只饿死鬼?
不过二十秒,满满一盒饭菜已经干干净净,纪有漪吞下最后一大口,扭头对李竹揽弯唇:“你好?”
……她根本没有咀嚼过吧!
李竹揽从震惊中收神,尴尬地扶了下眼镜,选择先自我介绍:“我、我叫李竹揽,是这部剧的编剧。”
纪有漪点头:“嗯嗯,我知道,李老师你说。”
“是、是这样的,”李竹揽打量了一下四周,凑近纪有漪,小声道,“可能没人跟你说过,但是我们这部剧情况有点复杂。”
这部网剧说白了就是一盘为了醋包出来的饺子。
芝芝芝麻糊公司老总的儿子想拍戏,他爹一琢磨,决定组一部剧,多拍他的“帅”儿子,顺便宣传他家芝麻糊的美味养生。
隔壁有个椰椰传媒,生意好多年都起不来,老板眼看古偶大热,决定组一部剧,把自家最漂亮的小爱豆送去当女主,多拍小爱豆的美貌,顺便宣传他家艺人的能歌善舞。
王八看绿豆,就这么对上眼了。两家一拍即合,各出250万,这才有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这锅烂饺子。
李竹揽声音压得极低:“所以你千万别惹那两边的人,他们是投资方。要是生气了,会删你戏份的。”
对编剧来说,看着辛苦敲出来的字被人糟蹋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她上午坐在片场看了一上午,纪有漪是唯一一个能完美饰演角色的,单人镜头和别人的完全两种质感——明明演的是个很糟糕的角色,看着却活灵活现,观感极好。
她原本不想生事,但实在不愿这唯一的一点慰藉也被掐死,只能硬着头皮来提醒纪有漪。
纪有漪倒无所谓:“没事,删吧。”
这锅饺子已经注定稀巴烂了。
早上第一场戏拍初遇。
第一条刚拍完,纪有漪就听男主说不行,他觉得这剧情不够帅,要换一个炸裂的出场方式。
女主那边也说不行,他们想让女主跳惊鸿舞亮相,充分展示外貌和身段优势,给观众留下绝世美人的第一印象。
接着就是停拍。一群人吵了一个多小时,最终由男主方胜出,初遇被改成了英雄救美。
男主不愧是吃芝麻糊长大的,嗓门洪亮表示:“到时候让我吊着威亚降落,要帅!帅炸天!”
后来纪有漪打听到,这部剧的拍摄时长只有20天,接到的命令却是拍出36集。
要知道,正常一部电视剧的拍摄周期在3到6个月,平均每集拍摄2到3天,制作再精良点,用时还得翻倍。
20天拍36集,就跟开学前夕补寒假作业似的,把字填上去就完了,别管对不对。
纪有漪只是个小演员,又是0片酬拍戏,她捞都不想捞一下。
她盖好盒饭打算离开,往外走了两步,一回头,李竹揽还是坐在原位,一动也没动,整个人愣愣的,看上去有点委屈。
纪有漪犹豫了一下,问:“你饭吃了吗?”
“没有。”李竹揽低下头,翻开剧本。
剧本非常厚,几乎每页上都密密麻麻写了字,而比字更显眼的,是一个个硕大的红叉。
打印的铅字,叉掉。
积累的灵感,叉掉。
一改,二改,三改……全部叉掉。
纪有漪抿了下嘴唇:“我去帮你拿一盒。”
“不用。”李竹揽摇头,“不想吃。”
她点的外卖还没到,那么难吃的盒饭,也就纪有漪吃得下去。
纪有漪心道:坏了,这姑娘连饭都吃不下了,心里是有多难受啊。
她走了回去,重新坐下:“其实呢,你可以试着不要有这么重的责任心。早就交稿了,临时被要求修改,写不出来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办。剧本出不来,拍摄暂停,租金哗哗地烧着,制片只会比你更急。只要你大胆拖,最后他们要么找别人帮你改了,要么就按照原剧本拍。”
李竹揽声音很低:“可这是我的第一部剧,我想把它拍好。”
纪有漪头大。
小编剧一看就刚入行,轴成这样。
剧组明显已经没救了,资方奇葩、导演摆烂,演员木的木、傻的傻,她剧本就算写得再好,也拍不出来啊!
李竹揽并没有要对话的意思,她面色暗淡,只是默不作声地翻着剧本。
她还记得自己落笔写下第一个字时的兴奋和收笔时的圆满,但随之而来的,是反反复复的修改。
整个剧本大改过三十多遍,早已面目全非。
在一次次催促和责骂中,她的重点开始转向“快改、快改,不能拖剧组后腿”,而渐渐忘记了自己写这个故事的初心。
曹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李竹揽已经不知道了。现在的主角,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眼眶里的热泪就快涌出,肩膀上却忽然有重量压下,打断了李竹揽的思绪。
她偏过头,看到纪有漪扬起手臂,勾住了自己的肩。
三月中旬,寒潮尚在盘旋,片场有些冷。纪有漪坐在阴影里,身上仍是拍戏时的装扮。
但她笑容烂漫,仿佛真的是剧本里那个远赴京城的小青梅,带来了江南所有的明媚春光:“你说得也有道理,那行吧,我跟你一起想一想!”
孟老师开心点[可怜]虽然她在片场和这个妹妹搭肩和那个妹妹抱抱[可怜][可怜]可是她把你的衣服随身带着耶(指丢在床上当毛毯用,然后沉迷赚钱不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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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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