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省音乐厅的辉煌灯火与如潮掌声,仿佛还在眼前、在耳畔回荡。陈弦独自走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微凉的潮气,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那份陌生的、持续震颤的余韵。
林歌。
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清冷的面容,那专注拉琴时微蹙的眉,那在后台一触即分的冰凉指尖,还有接到电话时骤然结冰的眼神……所有细节,如同电影胶片般在她脑海里一帧帧循环播放。她不是没有欣赏过优秀的音乐家,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气质独特的人。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林歌这样,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瞬间穿透她所有的感官防御,直抵灵魂深处,留下如此清晰而深刻的烙印。
那种感觉……是什么?
陈弦停下脚步,站在人行道旁一棵繁茂的香樟树下,仰头望着从枝叶缝隙间漏下的、破碎的路灯光晕。她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自己左胸口,那里,心脏依旧以一种不同寻常的节奏,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酥麻的、陌生的悸动。
是崇拜吗?对于顶尖艺术家的仰慕?
似乎是,但又不止于此。她崇拜吴昊老师的指挥才华,会为他精准的音乐处理而喝彩,但绝不会在看到他时,产生这种心脏被攥紧、呼吸为之停滞的感觉。
是同情吗?对于那通电话背后隐约透露出的、不为人知的艰难?
也有,但更多的是好奇,是想要探究,是……一种莫名想要靠近,想要用自己的温度去驱散对方眼中寒冰的冲动。
这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吸引力,究竟源于何处?
陈弦微微蹙起眉,她二十七年来的人生,如同一条笔直而明媚的康庄大道。家庭和睦,父母开明,她按部就班地读书、升学、追求自己热爱的声乐艺术,一路顺风顺水。感情经历算不上丰富,但也谈过两次恋爱,最终因性格或志向不合而和平分手。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性向,喜欢男性,在她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此刻,林歌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仅激起了涟漪,更搅动了湖底沉睡的泥沙,让她第一次对自己固有的认知产生了模糊的动摇。
为一个女人,如此心动?
这个念头悄然浮现,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这荒谬的想法驱散。或许只是今晚的音乐太动人,气氛太旖旎,让她产生了错觉。对,一定是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迈开脚步,朝着自己新家的小区走去。无论如何,那份震撼与吸引是真实存在的。即便不是那种感情,她也无法否认,自己想要再次见到林歌,想要听她拉琴,想要……了解她。
走进小区时,已近晚上十一点。大部分窗户都暗着,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在浓稠的夜色中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环境安静得能听到草丛里细微的虫鸣。陈弦走向自己所在的单元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前那片供住户休息的小花园。随即,她的脚步顿住了。
在花园角落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歌。
她依旧穿着音乐会后那件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只是外面随意地搭了件深色的开衫。她没有像其他晚归的人那样匆忙,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望着被楼宇切割开的一小片夜空。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仿佛与周遭的静谧融为了一体。她手边放着那个标志性的深棕色琴盒,像是一个忠实的、沉默的伙伴。
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有急事走了吗?
陈弦的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失控。她犹豫着,是该默默走开,不去打扰对方显而易见的独处,还是……上前打个招呼?
理智告诉她应该选择前者,林歌在后台表现出的疏离感还记忆犹新。但内心深处那股想要靠近的冲动,以及对方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易碎感,让她鬼使神差地挪动了脚步。
“林首席?”她轻声开口,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林歌身形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到陈弦时,她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敛去的疲惫与郁色。
“陈老师。”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声音比在后台时更低沉沙哑一些。
“好巧,您也住这个小区吗?”陈弦走近几步,脸上努力维持着自然的笑容,心里却有些打鼓。她注意到林歌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似乎用力握着什么。
“嗯。”林歌的回答依旧简短,目光在陈弦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重新投向虚无的夜空,显然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愿。
居然是邻居吗。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陈弦并不气馁,她自来熟地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晚上的音乐会真的很精彩,我到现在心情还平复不下来。”她试图找到一个安全的话题,“尤其是您的那段独奏,真的太美了。”
“谢谢。”林歌的回应客气而敷衍。
“您……是在这里等人吗?还是……”陈弦看着她手边的琴盒,猜测道,“刚练习完回来?”
林歌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开口:“透透气。”陈弦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烟味,混合着她的香气,陈弦要醉了。
但显然,林歌不想多谈。
陈弦识趣地没有再追问那通电话,转而笑道:“这里环境是挺好的,很安静。我今天是刚搬过来,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听到这话,林歌再次转过头,看向陈弦:“哪栋?”这一次,她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似乎对“邻居”这个身份,并不感到愉悦,反而平添了几分麻烦。
陈弦拿手指了指,乖乖的应到:“那,七楼。”林歌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对门。
“我习惯安静。”她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明确的界限感,像是在提前宣告什么。
陈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们两个居然住同一栋楼?但这是在暗示自己不要打扰她吗?心里掠过一丝细微的挫败感,但更多的是被激起的挑战欲。她扬起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仿佛没听懂对方的潜台词:“巧了,我也喜欢安静的环境,不然也不会选这里。看来我们品味一致。”
林歌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回应,看着她那毫无阴霾的笑容,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又转回了头。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花香。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但这沉默并不完全令人窒息,至少对陈弦来说不是。她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能闻到林歌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松香和冷冽的气息,与她这个人的气质如出一辙。
她偷偷打量着林歌的侧脸。近距离看,她的皮肤很好,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分明,紧紧抿着的时候,透着一股倔强和冷漠。但不知为何,陈弦却从这份冷漠之下,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和倦怠。
“那个……”陈弦再次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晚上风有点凉,您刚演出完,坐久了小心着凉。”
这句出于纯粹关心的话,让林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她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其中可能闪过的情绪。多久了?多久没有人用这种不带任何目的性的、单纯的语气关心过她了?
那些所谓的家人,电话里除了索取和抱怨,从未有过一句嘘寒问暖。乐团里的同事,敬畏她的才华,也忌惮她的冷漠,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而眼前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过分热情开朗的“邻居”,却……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打断了陈弦还未说出口的话。
“我先上去了。”她拎起琴盒,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疏离,甚至比刚才更添了几分刻意的僵硬。她没有再看陈弦,径直朝着单元门走去。陈弦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没有立刻跟上。她坐在长椅上,心里五味杂陈。林歌的反应,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将任何试图靠近的温暖都毫不留情地推开。
这反而让陈弦更加确定,在那坚冰之下,一定藏着极其柔软、甚至伤痕累累的内里。
她又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直到林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单元门内,才缓缓起身。走到楼下,她抬头望向七楼。右边那户,她新家的窗户还暗着。而左边那户……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隐约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她是对门。
她回家了。
陈弦走进电梯,按下“7”。电梯平稳上升,她的心却有些飘忽。刚才短暂的交谈,林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句冷淡的话语,都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味。
那种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的心情,非但没有因为对方的拒绝而消退,反而像藤蔓一样,更加坚韧地缠绕上她的心。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喜欢,不确定自己的性向是否真的因此改变。她只知道,林歌这个人,像一首她从未听过、却无比渴望解读的复杂乐章,每一个音符都吸引着她去聆听,去感受。
电梯门打开,七楼寂静无声。陈弦走到自己家门口,拿出钥匙。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对面那扇紧闭的、深色的房门。
一门之隔。
她打开门,走进属于自己的、尚且空旷的新家,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而她的心,却因为隔壁那个清冷如冰、谜一样的女人,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另一边。
林歌没有开大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她背靠着冰冷的房门,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琴盒被她随意地放在脚边,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伙伴。
脑海里,是后妈在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哭喊、永无止境的索取;是父亲在那场重组婚姻里日渐模糊、懦弱的背影;是童年时期无数个被忽视、被排挤的冰冷夜晚……
这些画面,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让她窒息。她早已习惯用冷漠筑起高墙,将所有人、所有情感隔绝在外。音乐是她唯一的出口,也是她最后的堡垒。
可是今晚……
那个叫陈弦的女人,有着太过灿烂的笑容,太过直接的热情,太过……温暖的关怀。
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试图撬开她密不透风的心防。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被打扰、被窥探的感觉。讨厌那种……几乎要让她冰封的心产生一丝融化的危险暖意。
她用力抱紧自己,指甲几乎要掐进手臂的皮肤里,用细微的疼痛来维持清醒和冰冷。
对门邻居?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这或许,是她平静(或者说死寂)生活中,一个最大的变数。
一个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甚至隐隐有些……畏惧的变数。
夜色渐深,两扇门,两个空间,两颗因为一次意外相遇而不再平静的心。
故事的乐章,在寂静中,悄然写下了充满张力与未知的第二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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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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