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伴着秋风穿过窗间，一尘不染的书房被照得通亮。
练完了字，方孟春将笔搁在砚上，起身走到备好的水盆边，正要洗手，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停下动作，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问：“是怎么了？”
身后传来家仆的声音：“南乡长公主来了，正在前厅等着。”
方孟春头也不回：“我收拾完就过去。”
等家仆离开，方孟春才将双手放入水中，少许灰黑色的墨汁漂散开来。
昨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帝敕令自己为女侍中，择日进宫。
如果她猜的不错，南乡长公主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方孟春擦干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深呼吸了几下后，到前厅见她的姑母，南乡长公主方媛。
一踏进前厅，方孟春心里念着长幼有序的规矩，正准备行礼，却被扶了起来。听见方媛用温柔的声音唤着她的小字：“阿晗，最近可好些了？”
“有劳姑母关心，最近好多了。”
方媛并未轻信，只仔细观察着方孟春，看她身体依旧有些虚弱，好像风一吹就倒似的。今日又只穿了件半旧的衫裙，头发梳得简单，也没佩戴任何珠宝首饰，全然黯淡无光，映在方媛的眼中，十足使人心疼。
方媛轻抚着方孟春的脸，絮絮叨叨地问：“气色倒是还行，可怎么还这么瘦？有没有好好吃饭？你呀，可没有舍不得吃姑母送的补药吧？”
方孟春招架不住姑母的一连串关心，乖乖回答道：“医师说如果滋补太多反而伤身。”
方媛叹道：“我也是关心则乱了。”
简单寒暄过后，姑侄二人面对面坐下。
方媛上次到方孟春家中拜访已是数月前，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两边的木柜空荡荡的，几乎什么都没摆，即使说不上是家徒四壁，也实在有点太过寒酸。
“不知道姑母要来，没做什么准备。”
方孟春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
方媛想到方孟春家中只有那一点薄产，自然是要省着花，不禁又生出了恻隐之心，对她那个皇帝侄子的埋怨也多了几分。
“该怪我来得太突然，可这不是才知道你要进宫的事吗？阿晗，你这女侍中是非做不可么？”
“这是至尊的意思……”
“我知道。要不然，”方媛凑得近了些，“我替你去说情？”
方孟春下意识往后一退，赶紧挥挥手拒绝：“不用的，姑母费心了。”
方媛表情认真：“我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宫里规矩多，你一人进宫，实在叫我担心。”
“过几日宫里头会派人来嘱咐礼仪上的事情的，好叫我不至于言行无状，冒犯主上。姑母放心吧，我会尽力履行好女侍中的职务的。”
方媛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
当年方孟春的父亲方毅作为先帝元弟，待遇超出旁人，方孟春作为长女，得以在出嫁那年被封为北海郡公主。
后来方毅犯了谋逆的大罪，方孟春作为他的女儿，本该是少有机会再踏足宫廷的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方媛觉得这也挺好，她切身体会过宫廷内的权力斗争，知晓其残酷自主，不想让方孟春也置身其中。
没到皇帝突然就想了这一出，要让阿晗入宫去做什么女官。
方媛想着若是方孟春自己不乐意，她以长辈身份去劝一劝小皇帝，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却没想到方孟春居然乐意得很，到底也没亲眼见过宫廷内部的血腥，无知者无畏……
“公主。”
一道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方媛的思路，还没看到是谁，她就下意识不悦地皱了皱眉。
原来是方孟春家中的一个小婢女。
“何事？”方孟春抢先在方媛之前开口，生怕她动怒。
“博陵王派人送来了好多新鲜瓜果，装在食盒里送来了，要收下吗？”
如今既愿意又敢于帮助方毅子女的人少之又少，姑母南乡长公主是一个，叔父博陵王也是一个。
而且博陵王每次都送最实用的东西来，方孟春虽觉受之有愧，但碍于生计，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
方孟春并未犹豫：“既然是阿叔的好心，收着就是了。”
小婢连忙称是，退了出去。
方媛抱怨道：“这婢女未免太不机灵了些，也不会看脸色。”
方孟春笑着解围：“胜在做事踏实。”
方媛不想过问这等家事，便把话题扯了回来：“说正经的。想来你也知道，女侍中本该在皇太后或皇后身边履职。当下并无皇太后，按理说女侍中肯定是优先辅佐皇后。而去年召进宫的那位女侍中，是至尊的亲姨母，也就是贵嫔邓氏的姑母。她进宫后每日都陪在贵嫔身边，皇后因此心有不满。若是我猜的不错，至尊任你为女侍中有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多半就是要你到皇后身边去。可穆家……”
方媛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方孟春领会了她的意思。
先帝临终前，为年少的新皇选了六位辅政大臣，方孟春的父亲方毅便是其中之首。作为新帝最年长的叔父，在新帝居丧时掌握过一段时间的大权，风光无限。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和当时在禁军中任职的穆达产生了过多次激烈冲突。后来方毅谋反，穆达与其子在平叛中立了大功，因而更得皇帝信赖，有了将侄女穆氏送入宫中，并成为皇后的机会。
因此方毅和穆家，可以说是仇敌也不为过。
皇帝明明知道方孟春作为方毅之女，和穆家间很可能会存在龃龉，却让她进宫到穆皇后身边做女官，也不知是心大还是不在乎。
方孟春垂眸道：“当年的事，怨不得别人，是父亲他自作自受。”
即便是在姑母面前，但事涉方毅的谋逆之罪，方孟春还是尽量回答得滴水不漏。当年之事她并未参与，但她也知道父亲方毅平日里是何等骄奢淫逸，又极其贪财恋权，会有谋逆的心思不足为奇。
方媛神色依旧凝重，道：“即使你对穆家没有怨恨，穆皇后和她背后的人却未必会这么想。”
方孟春道：“那也已经三年前的事了。现在前朝后宫更得势的都是邓氏。穆家提防邓家还来不及，不至于浪费时间跟我这个罪人之女作对。”
当今皇帝继位五年，亲政三年，期间局势几经变化，现在最得势的已经不是穆家，而是邓家了。
方媛被塞得有些词穷，心想她这侄女平日沉默寡言，怎么一开口却这样能言会道？好似是真的铁了心要做女官的。
方孟春却在想，以方媛的性格，如果自己表现出些许不想做女官的意思，她是真的会跑到皇帝面前去说的，没准真能搅黄这件事。
这是万万不能的，否则她的努力都白费了。
面面相觑之下，二人都沉默了许久。半晌，方媛才质问道：“如今想要巴结邓家的人不少，你不会也想着要攀扯外戚吧？”
方孟春听了这话，连忙否认：“我绝不会和他们扯上关系的。”
“那是最好……”
言尽于此，方媛实在是再也找不到能来说劝说的理由，只能略作让步。
“如今皇舅邓绍权势滔天，贵嫔邓氏也颇为得宠。穆邓两间之间的矛盾定会愈演愈烈。若是进了宫，你就是想隔岸观火都未必做得到。听姑母的话，就是你博陵叔父当年也想着激流勇退，明哲保身不也很好吗？”
如果有的选，方孟春当然也想选避世这条路。
但她和博陵王不一样：她没钱啊！
思及自己如今的真正的难处，方孟春顿觉焦心，不禁咳了好几下。
方媛连忙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方孟春身上。还道：“这几日冷了许多，可得及时添衣。你身边也没个体贴的人。要知道你先前病得太久，须得坚持调养，马虎不得。”
方孟春放下捂着嘴的右手，苦笑道：“多谢姑母。”
她这病早就痊愈，只是身子骨还弱着。
三年前父亲方毅被杀后，方孟春高烧连日不退。
也就是此时，她的意识陷入浑沌。迷迷糊糊间，脑海中多了一段来自未来的记忆，这才想起自己来自未来的现代世界。
起初，方孟春以为自己所面对的是常见的穿越小说套路——家族蒙冤获罪，主角报仇雪恨，此后收获新生。
可等病情略微好转，脑袋也清醒了些后，方孟春将两辈子的记忆都仔细探寻了个遍，才发现并不是这样乐观的局面。
年轻的小皇帝在继位第二年就想办法收回了权力，正式开始亲政。辅政的方毅失去权柄，很是不满，于是谋反了，失败了，死了。
并没有翻案的可能。
好在皇帝对叔父固然狠心，也不至于要将他的女儿也都赶尽杀绝。虽然方毅的家产全都被查抄没收了，但他的几个女儿还分到了些微钱财和奴仆。
但按本朝惯例，公主的汤沐邑皆非实封，也就没有食禄的收入。方孟春又是独自寡居，难免度日困难。
丈夫早亡，方孟春和夫族关系淡薄得很。因为她的舅父也参与了谋反，母族也自身难保，遑论帮助方孟春。其他更为疏远的亲朋就不必说了。到最后，也就只有几个长辈的至亲愿意接济一二。
但她也不可能依靠旁人的接济活一辈子。
雪上加霜的是，方孟春因为有了前世的记忆，知道燕国再过二十余年便会大乱。虽然听起来很遥远，但以她现在的处境，如果不改变现状，到时候绝对是死路一条。
可方孟春在现代就是个普通人，没有纵马打天下的资质，也没有商业头脑，更别说现在的全部身家都不够当本金的。
“姑母，你应当知道我的难处。如果我是个平民百姓，不用养着家里的几个下人，也没有充面子的开销，那以现在拥有的资产还是够活下去的。可我是宗室女，是公主，就算真的走投无路，也不能自降身份，给皇家丢脸。女侍中是宫廷内的女官，待遇虽不能和前朝官员相比，但总归也是有固定薪资的，能让我存下一点积蓄。”
方孟春的担忧固然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道，可她知道自己如果透露出一点想靠自己的双手谋生的念头，身边人必然都会争先恐后地撺掇她再婚，以换来一个“安稳”的余生。
此时贵族女子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尤其公主更是如此，这样才能充分发挥她们的价值。像方媛就已经有过两任丈夫了，甚至还考虑着再嫁。
但方孟春不想嫁人，不想饿死，还想离开京城。
她的这一番剖白使方媛彻底心软了。
“罢了……也不是不行。但你可得记住，攒够了钱就尽早出宫。”
“姑母放心，等过些年月，我自会向皇帝乞归的。”
架空南北朝，除主角外有大量配角存在历史原型，前期大体符合历史走向，中后期魔改。
和前一本《父皇请禅位》是同系列，同时代不同主角的故事。可以直接看这本，不会妨碍理解。
女主从宫廷女官做起，前期不在朝堂，会写到不少后宫斗争，大概到十几万字开始辅佐太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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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来乍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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