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小儿子夭亡,甄如山外出谈生意的时候便有意带上甄柳瓷。
现如今他身子越发差,若不是有大事断不会出门。
今日是为着蜀锦生意。
蜀中富庶,蜀锦名冠天下,甄家生意中绸布生意占了大头,往年从蜀中进来的中等蜀锦一匹要价五贯钱,高等蜀锦一匹二十贯,今日蜀地商人来了杭州,说是原材料涨了价,蜀锦的价格也要跟着涨,中等蜀锦涨了两贯钱,高等蜀锦涨了八贯钱。
甄如山心里清楚,什么原材料涨价不过是个由头,这帮人是听说他病了无心看顾生意,这才趁机涨价。
谈生意的地方在酒楼,甄柳瓷跟在父亲后面,一路带着帷帽。
酒楼雅间里,蜀中商人们听着歌伎吟哦之声,怀里多少都有个斟酒的小娘子。
但见到甄如山身后跟着的甄柳瓷,便互相交换个神情,表情说不上多尊重,反而有些不请愿地推了推怀里的人。
小娘子们摇着手绢抱着琴,穿着明艳衣衫从甄柳瓷身侧路过,频频朝她侧目。
分明是一般大的年纪。
甄柳瓷嗅得到她们身上淡淡的胭脂香气还有果子酒的甜腻气味。
小娘子们挥霍着青春换取果腹银钱,甄柳瓷想极力藏起自己的稚嫩,换取旁人眼中几分看重。
甄柳瓷心想,没什么大区别。
她就坐在父亲身侧,帷帽挡住视线。
甄如山侧着看向她,语气淡漠:“摘了帷帽。”
甄柳瓷毫不犹豫,摘下帷帽放到一边。
视线。
灼热的视线黏在她的脸上,屋里除了这些蜀地商人,还有斟酒的小厮。
这些男人的视线凌厉又轻蔑,像刀子一下下刮在甄柳瓷的脸上。
她想,自己或许还不如那些斟酒的小娘子。
这种场面上,那些小娘子们游刃有余,自己则坐立难安。
她听着父亲谈生意,一句不敢漏。
斡旋,谋算。
她要听懂这些人的话,还要揣测这些话背后的意思。
甄柳瓷挺直了脊背,像一把绷紧的弓,不敢松懈。
背上伤痕发痒,她强忍着,额角缓缓渗出汗来。
谈了个把时辰,中、高等蜀锦分别涨了一贯和五贯银子,这事算是落停了。
甄如山临走的时候把甄柳瓷推到自己身前,朝着这些商人深深鞠躬。
“甄某家中只这一个女儿,日后生意场上,还请各位多担待。”
甄柳瓷站在父亲身前,垂首屈膝。
商人们饮着酒,摆着手,笑容满面答应下来。
转身离开,下楼梯的时候,牝鸡司晨之言便猝不及防传入耳中。
甄柳瓷抿着嘴,看着身前父亲孱弱的身影不曾言语。
上了马车之后,甄如山握着女儿的手道:“你总要面对这些场面,日后不必带着帷帽了。”
甄柳瓷点头。
杭州城不带帷帽抛头露面的姑娘,她甄柳瓷是第一个。
杭州城掌家谈生意的姑娘,她甄柳瓷也会是第一个。
甄如山撑着额头,闭眼养神。
这些商人背地里接触了自己的兄弟,他都知道。
他还没死呢,这些人便觉得甄家以后要被兄弟瓜分了。
甄柳瓷看着父亲满面愁容,俩手放在膝盖上,握紧拳头。
-
晚间风凉,月亮光把植物影子照的斑驳。
甄柳瓷穿着中衣,披着外裳坐在桌边,翻账本打算盘。
细眉紧皱不展。
烛火映着她的影子在墙上,纤弱单薄。
翡翠给她添茶:“小姐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去庄子上呢。”
甄柳瓷只含糊应着,伸手按了按发痒的后颈,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翡翠见状不在说话,只悄声离开。
待到深夜,熬红了眼圈,甄柳瓷仍未上榻。
总有淡淡恐惧萦绕心间。
仿佛她在湖上独撑一舟,四面八方都有人意图打翻她的船,她只能快些,再快些……
她若不做些什么,心里便不踏实。
课不该停,停了她就会多想。
谢先生给的书早就看完了,她盘算着,明日从庄子上回来该去先生府上,说一下这几日读书的感悟,随后再拿些书回来,顺便看看先生的腿伤修养的如何了。
一夜无眠,清晨甄柳瓷便坐马车去了郊外的庄子。
查完庄务赶回杭州城时已经是下午。
马车摇晃不止,她反而安心地小憩了一会,直到车停在谢府门口,甄柳瓷拍了拍脸醒神,随后下了马车。
谢翀从主屋出来接她,甄柳瓷瞧着先生尚未痊愈的腿,也没提起上课之事,只嘱咐先生好生修养。
谢翀只笑:“小姐放心,等腿伤好了,老夫第一时间赶去甄府上课。”
甄柳瓷轻轻抿嘴:“……我并未催促先生。”
沈傲就是在这时候进了主屋的,有些唐突,却是他故意的。
“谢先生,今日晚膳吃什么呢?”
谢翀瞪了他一眼,随后介绍道:“甄小姐,这是我昔日学员,姓沈,是宰……”话未说完便被沈傲打断:“敝人与甄小姐见过一面,我而今就暂住在谢先生家中。”
谢翀深深看了沈傲一眼,没再介绍他的身份。
甄柳瓷微微行礼:“见过沈公子。”
谢翀把沈傲赶出去,而后又对甄柳瓷道:“别瞧着他有些浪荡,实际上人很聪慧,是我得意门生。”
甄柳瓷只略颔首应着,并没把这话放心上。
直到临要出府的时候,沈傲在廊下把甄柳瓷叫住了。
“听闻谢先生说甄小姐求知若渴,谢先生腿伤一时半会的好不了,不知小姐可找了别人上课?”
阳光斜斜打在他脸上,岳峙渊渟。
方才沈傲在主屋廊下听的真切。
甄柳瓷虽并未直说,但言语间满是急迫之意。
上课与她而言应当是一件要事。沈傲却觉得这是一门可谈的生意。
沈相断了他的银钱,他又没拿赵管事的银子,而今虽住在谢翀家,但到底手头不宽裕,公子们之间饮酒做乐他囊中羞涩玩的倒也不痛快。
在这之前他打听过,谢翀给甄柳瓷上课每月是五十两银子,价虽贵,但谢翀值这个钱。
他的话……每月二十两银子就行。
沈傲继续道:“小姐若不嫌弃,敝人也可指点小姐一二,虽不如先生精深,但先生病着的这段时间里,可以给小姐解解惑。”
甄柳瓷瞧着他,目光静静,似在思量。
方才谢翀确实对沈傲大加赞赏,且师出同门,一脉相传,倒也不至于被他教歪了。
甄柳瓷声音脆生生地:“沈公子可读过《棋经十三篇》?”
沈傲负手而立,挑唇一笑,微风吹过他的月白衣衫,他立于台阶之上,仿佛真是个翩翩公子。
“斜正篇道‘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图胜于无朕,灭行于未然。岂假言辞喋喋,手势翩翩者哉?’①敝人深以为然。”
他上下打量着甄柳瓷的衣衫,如此道。
昨日他是看见甄家小姐和父亲一起进了酒楼的。
那种地方,爹带着女儿来的当属罕见。
下楼时便听见隔壁雅间里商人们操着蜀地口音言辞下流。
回谢府之后他去谢翀那套了话,便知晓些甄柳瓷现如今的处境。
可在沈傲看来,甄家父女已陷入绝境,与其逆流而上,不如早早安排退路。
一个女孩子,若能找到合适的人家带着丰厚嫁妆出嫁,后半生倒也安逸。
实在不忍家中财产旁落,大可以在甄如山病倒之前分家,留些田产铺子傍身,也未尝不可。
何必苦苦支撑,穿着劳什子暗色衣衫故作深沉,难不成真叫她一个女孩子四处抛头露面的谈生意?
分明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方才那话是讥讽甄柳瓷假扮成熟、虚张声势。
沈傲就是这样的性格,即便是有求于人,嘴上也难掩恶劣。
甄柳瓷细思量了一阵子,然后皱起眉头,不高兴地看向他。
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背影都气冲冲地。
沈傲只笑:“小姐若回心转意,这几日就可派人来府上给我送消息了,敝人时刻准备好。”
甄柳瓷也没回话,脚步更快了几分。
晚上躺在床榻上,甄柳瓷想着沈傲的话,抿着嘴面上不快。
当她喜欢这暗色衣衫吗……
生意场的人本就轻视她,若她再穿着粉蓝衣衫,孩子似的模样,谁还会把她放在眼里?
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还这样说她,当真恶劣!
甄柳瓷自然是有脾气的。
可没想到沈傲脸皮之厚,竟说服了谢翀,带着谢翀的荐书直接登府了。
甄柳瓷自然不能驳了老师的面子,只得不情不愿的让沈傲来上课,还得称他一声小先生。
登府那天,沈傲站在甄府门口,笑的恣意。
他顽劣、狂傲、孤高,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可他得谢翀青睐的原因是他真有真才实学。
比起沈羡,沈傲更有才华,只不过他同沈相别着一口气,故而不科举入仕。
因为这,他也挨过打,可沈相能把人打死,却不能捆着他上考场,久而久之便也罢了。才学再高也无用,只当是养废了个孩子。
谢翀没想到沈傲主动提出来给甄柳瓷上课,高兴之下自然应允,亲手写了荐书,只叮嘱他莫要欺负了甄柳瓷。
学堂里两张书桌间隔着屏风,门窗都开着,廊下站着三五个丫鬟,这课就这么上起来了。
说是上课,大部分时间是两个人安静对坐着。
甄柳瓷记得沈傲揶揄自己的话,不想搭理他,沈傲倒也乐得自在,心想着二十两银子赚的倒也轻松。
每日来点个卯,坐上个把时辰,银子就到手了。
三五日之后,甄柳瓷也反应过来,心想不能叫他这么容易就把银子赚到手,便故意找了几本古籍,挑了些刁钻问题去问。
沈傲自然明白甄柳瓷心中所想,更存了些炫耀学识的意思,刁钻的问题倒也答得头头是道。
甄柳瓷瞪着一双圆眼睛听着沈傲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答的滴水不漏。
沈傲只挑唇笑了笑:“如何,可解了小姐的惑?”
甄柳瓷眨眨眼睛回了神。
霎时间对沈傲多了几分尊敬。
只是心里仍放不下他讥讽自己的事情,思量再三,她咬着唇轻声道:“小先生说的很好,学生明白了。”
沈傲一笑:“甄小姐聪敏,一点就通。”
甄柳瓷抿了抿嘴,按了按发痒的后颈,心中对沈傲的印象稍有改观。
①出自《棋经十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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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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