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嵘市郊的公墓,在冬末的阴雨里显出格外萧索的灰。细密的雨丝无声落下,沾湿了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也沾湿了前来送行的人们肃穆的肩头。空气湿冷,地面泥泞滑腻。
杨慕青的葬礼,和她的人生最后一段路一样,冷清得令人心头发涩。除了伯雪寻一家和李玉书老人,便只有零星几个老街坊邻居。稀稀落落的人影站在不大的墓穴前,雨水打在黑伞上,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
“这天气…倒是合杨姐的性子,不温不火的。”一个裹着旧棉袄的老太太低声叹息,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她娘家是江南的体面布商,当年也不知图什么,千山万水嫁到这犄角旮旯,摊上商老头那么个…唉,命短福薄的。生了商恂那个不成器的,媳妇也早早跑了,留下她一个人拉扯孙女…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这下好了,摔一跤,说没就没了…”
“商家风水不好啊,”旁边一个老头接话,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讳莫如深的意味,“男人都短命。老商人是心软面善,招姑娘喜欢,可架不住穷病交加。商恂那小子…啧,更不知道像了谁,混不吝的。”
“嘘!小声点!”另一个老太太紧张地拽了拽说话人的袖子,眼神瞟向不远处一身黑衣、独自撑伞站在最前方的商颂,“我听说啊…杨姐当年是被家里赶出来的,一路颠沛流离到这儿,肚子里就揣着商恂了…商老头可怜她,才…”
纷纷扬扬的闲言碎语,像这冰冷的雨丝,悄无声息地钻进泥土,试图给逝者的一生涂抹上更多扑朔迷离的色彩。然而棺椁已沉入黄土,石碑竖起,那些陈年旧事、是是非非,终究同这棺木里的人一样,化作了一捧轻飘飘的尘烟,被这无休止的雨,打得零落,再无声息。
下葬的流程简单而迅速。泥土覆盖,石碑落定。邻居们带着唏嘘和未尽的议论,匆匆散去,生怕沾染了这“不祥”之地的湿冷。很快,空旷的墓园里,只剩下商颂一道孤零零的黑色身影。
她撑着伞,定定地站在崭新的墓碑前。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照片上,奶奶杨慕青的笑容依旧和蔼,仿佛还能听到那句温暖的“奶奶就在这里等你们明年回家过年”。
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悔恨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如果…如果当初能多打几个电话?如果她没有那么迫切地想逃离这个破败的、承载着太多不堪回忆的“商家”?如果她早一点明白,奶奶是这个冰冷世界里,她仅存的、唯一的血脉锚点?
伯父伯明翰不动声色地踢了旁边沉默的伯雪寻小腿一下,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伯雪寻被踢得微微一晃,低头看着黑色西裤上沾到的泥点印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那个记忆中总是西装革履、笑容得体却眼神锐利如鹰隼、掌控欲极强的男人。此刻,他却只是小心地搀扶着白发苍苍的李玉书,另一只手虚扶着妻子的胳膊,脸上带着一种伯雪寻从未见过的、近乎笨拙的温和与顺从,低声劝着老人先回车上去避雨。
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连这头曾经盛气凌人的笑面虎,似乎也开始学会聆听,甚至…屈从于家人的意愿了。伯雪寻心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他拍了拍裤腿,不再看父亲,转身,迈开步子,走到商颂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侧,肩并着肩,与她一同凝视着墓碑上的笑容。雨丝落在他的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过了许久,久到商颂几乎以为身边没人了,伯雪寻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才响起,穿透雨幕,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清晰地对着冰冷的墓碑:
“奶奶,您放心。”
“我会好好照顾商颂的。”
商颂象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猛地转过头,雨水沾湿的睫毛下:“你们都这样臭不要脸吗?胡乱认奶奶?经过谁允许了?”
伯雪寻没有被她话语里的刺吓退,反而敏锐地捕捉到了更深层的信息。他微微侧头,目光沉沉地锁住她,一针见血地问:“周彻来过吗?”
商颂的呼吸似乎窒了一下。她飞快地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回墓碑上,下颌线绷得死紧,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决绝:“他?不配再来。”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沙沙,像天地间无尽的悲泣。时间在湿冷的空气中缓慢流淌。
最终,商颂象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轻轻地、如同耳语般对着墓碑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走了,奶奶。”
“之后再来看您。”
她顿了顿,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吐出后面那句,带着浓重的、无法释怀的遗憾和愧疚:”没能等到她来…很抱歉。”
“她是谁?”伯雪寻立刻追问,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她”。
商颂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照片上奶奶慈祥的眼睛,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容漓。我的母亲。”她的嘴角勾起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说完,她不再停留,仿佛再多待一秒都会被这无边的悲伤和悔恨彻底吞噬。她撑着伞,转身,拖着被雨水浸染得更加沉重的黑色身影,一步步走下墓园湿滑的石阶。背影单薄而倔强,却又透着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疲惫。
伯雪寻毫不犹豫地跟上。他的步伐沉稳,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回到那间充满陈旧气息的老房子门口。商颂拿出钥匙,手指冰凉。门锁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她拉开门,正要进去,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温热体温的手掌,却稳稳地按在了门框上。
伯雪寻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你哪趟飞机回去?我跟你一起。”
商颂疲惫地闭了闭眼,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和抗拒:“我不是小孩子,能自己走路回去工作。”
“我也不是小孩子,”伯雪寻半步不退,眼神锐利,清晰地看穿她此刻强撑的脆弱,“能自己判断对方的状态需不需要有人看着。”
两人像两个固执的小学鸡,在昏暗的楼道门口无声地对峙着。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潮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硝烟味。
最终,商颂败下阵来。她太累了,累得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她报了个航班号,只想尽快打发他走。
然而,伯雪寻非但没走,反而侧身,极其自然地挤进了门内。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那张老旧的沙发前坐下,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很快便调出了购票信息,将屏幕递到商颂面前:“是不是这趟?”
屏幕上赫然是她刚刚报出的航班号。商颂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她连赶人的心情都没有了,径自走向卧室,只丢下一句:“只有沙发。”
夜幕低垂,老房子里一片沉寂。商颂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胃里空得发疼。她揉着额角,推开卧室门。
一股温暖而诱人的食物香气瞬间钻入鼻腔。
她愣了一下,循着香味走到狭小的厨房门口。
伯雪寻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正站在灶台前。锅里是金黄色的蛋炒饭,粒粒分明,裹着金黄的蛋液,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粉红的火腿丁,在暖黄的灯光下散发着腾腾热气。他动作并不十分娴熟,却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认真。
商颂靠在门框上,看着这有些违和又莫名让人心头微暖的一幕,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挺香。”
伯雪闻声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他没有接这句简单的夸奖,反而一边将炒饭盛进碗里,一边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语气说道:“你真的变了很多。”
商颂扯了扯嘴角,带着点自嘲:“怎么?现在才发觉?”
“现在才确认。”伯雪寻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炒饭放到她面前的小餐桌上,目光直直地看向她略显苍白的脸,“你对我的态度也改变了。”
“什么意思?”商颂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饭粒。
“比从前…更愿意与我沟通。”伯雪寻在她对面坐下,自己也端了一碗,却没有立刻开动,只是看着她。
商颂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舀了一勺炒饭送进嘴里。温度刚好,咸淡适中,带着朴实的香气,熨帖着冰冷的胃。
“商颂。”他又唤她,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商颂头也没抬,含糊地应了一声。
“寻星娱乐,要上市了。”伯雪寻的语气很平淡,象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听说过。”商颂又抿了一口勺子,并不意外。寻星作为APRICITY的母公司,风头正劲,上市是迟早的事。
“我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伯雪寻的下一句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商颂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顿,差点把饭粒呛进气管:“咳…什么??!”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我跟翟海良签了对赌协议。”伯雪寻迎着她震惊的目光,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我赢了。”
商颂愣了好几秒,才消化掉这个信息,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我就说…资本家怎么可能突然这么大方?”
“不止。”伯雪寻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我也投资了其他商圈领域。地产、科技、医疗…都有涉足。”
商颂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有些发白。她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低下头,看着碗里金黄的饭粒,眼神复杂难辨。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现在,”伯雪寻的声音打破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我有条件帮助你了。不需要你再依靠周彻了。”这才是他今晚真正想说的话,是他所有铺垫的核心目的。
商颂缓缓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冰。她看着伯雪寻眼底那簇燃烧的、带着强烈占有欲和证明欲的火焰,一字一句,清晰而残酷地泼下一盆冷水:
“你把周家…想得太简单了。”
伯雪寻的瞳孔骤然收缩,下颌线瞬间绷紧:“所以说,”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被刺痛后的尖锐,“你看中的,自始至终,就是他背后的势力?”
“我只是在说实话。”商颂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地陈述着现实,“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势力。那是一个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庞然大物。你手里这点东西…”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紧绷的脸,“还撬不动。”
“那不是他一个人的!”伯雪寻猛地提高了音量,象是被彻底激怒,又象是在捍卫自己刚刚建立起的、试图保护她的资本堡垒,“他周彻也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能看到的,我也能看到!你能得到的资源,我也能给你铺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带着一种被轻视后的不甘和倔强。
“伯雪寻,”商颂放下勺子,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你还不明白吗?你和他…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上较量。你拼尽全力得到的,也许只是他生来就唾手可得的边角料。”
这句话精准地刺穿了伯雪寻试图筑起的骄傲城墙。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带着浓重受伤和被冒犯的眼神看了商颂一眼,转身大步走进了客厅,重重地倒在了那张狭窄的沙发上,背对着餐厅的方向。
一顿原本带着些许暖意的蛋炒饭,最终以不欢而散收场。
商颂默默地吃完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饭,收拾好碗筷,机械地洗漱。回到卧室,关上门,将客厅里那压抑的沉默隔绝在外。
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玻璃,发出密集而令人心烦的声响。伯雪寻不甘的眼神,周彻在帝都与各色美女周旋的新闻图片,奶奶录音里虚弱却充满慈爱的叮嘱,还有那些邻居们关于商家男人短命的窃窃私语…无数的画面和声音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翻腾、撕扯。
辗转反侧,头痛欲裂。胃里那点温热的食物仿佛变成了冰冷的石块,沉沉地坠着。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将她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昏昏沉沉地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黑暗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破败的、永远弥漫着酒气和争吵的商家老屋。父亲商恂醉醺醺地摔碎了酒瓶,玻璃碎片像冰冷的星星溅落一地。她赤着脚,不小心踩了上去…
尖锐的疼痛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啊——!”
商颂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额头上布满了冷汗。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着,下意识地蜷缩起脚趾,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被玻璃刺穿的剧痛。
不是梦。
那痛感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地从脚心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撕裂感。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脚底——光滑,完好无损。
可那痛楚,却如同跗骨之蛆,真实地存在着,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
她需要帮助。
祝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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