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六来来去去搬来一顿丰盛家宴,他这般来去自如,实在羡煞了楚云山庄的弟子。
而他却憨憨做事,中心不移。
席上,云相忆略讲了些江湖见闻,云媚儿越发欣慰,夸其乃父之风。
顺六一饮一啄,总不忘了附议着拍手叫好。
天色稍暗,兔儿灯自行出了竹窝。
它初次奔逸在山谷间,光影放逸游移,使得众多含苞小朵,不知该收该放,见它们半瓣已收半瓣还展,犹豫不决。
窗外兔儿小影不肯休,楚碧岸时不时瞥向它。
指上灵光一直护在它的身后头前,即使撞山折树也都安然无恙。
兔儿落上小舟,将书册挤了挤,扇耳翻了翻,一霎时就乱了书中人间。
那本书云相忆正读得起劲,急忙移了身,道了句去去就回。
她归拢好册,呼了口气。
好在夹在页码中的银杏叶笺没有弄掉。
她将‘妹妹’哄上肩膀,说了一些也不知它能否听懂的规劝话,那双灵动的红眼睛眨巴眨巴,仿佛一一应下了似的。
兔儿一蹦一跳,光却稳稳当当。
云相忆引着它回到竹舍楼下。
她隐约听到他们说道祭祀楚尘一事,云相忆没听清。
只听正欲回庄的云媚儿对楚碧岸沉默的态度,道了一声:“知道了。”
…………
云媚儿站在竹舍门外,她垂眸凝住楼下义兄的女儿,心生不忍。
提高声音,郑重给她撑腰。
“碧儿若是欺负相忆,相忆断不可纵着他。”
云媚儿思及云易,心中愧疚。
即便自家孩儿千般万般好,总觉得对于女子来说,绝不是良配。
小兔灯可没顾虑,在云相忆和楚碧岸之间来牵出一道影桥。
反正它两个都喜欢,抉择不了,轮流在每个人肩上歇脚。
云媚儿望灯笑叹,作别幽谷。
……
几日后,据顺六说,庄主一行人已经启程了。
云相忆望了望楚碧岸散在池面上和天日交换光子的,云气身。
“哥哥,你不随着姑母一起去吗?”
有浮珠清凉掠耳,只听幽幽谷间回环。
“我脚还没长好,懒得走。”
“不过转瞬而已。”
的确,云相忆近日看他琉璃玉足,还透出花儿,草儿,叶儿的影儿。
“还没长好呀。”云相忆懒洋洋重复。
却在心里怜惜:楚碧岸,辛苦了。
当初楚碧岸回天玑谷,苏如锦就将心中所疑之事告诉了云相忆。
(他奈何不了楚碧岸,毕竟苏如锦初次混入楚云山庄队伍蹭吃蹭喝时,就被这位少庄主得个正着,受了道雷劈。
这是他的秘密,只有楚碧岸和他自己知道的那种。
招雷的孙贼隐退归谷,他便肆无忌惮的一顿为楚碧岸说好话。)
那时她便知道,楚碧岸因为慕容狂受了伤,甚至是耗费了自己的性命。
后来又从云易那里问出,楚碧岸除了这些伤,还背负了天罚,受到了损伤根本的惩戒。
他曾以区区凡人之身,三次缩聚地脉,逆天折地。
第一次,他从楚云山庄半日抵达需半年脚程的京城。因为,她和慕容狂已进入危机四伏中――是为情义。
第二次,他策马千里为见红颜一面,而后折回,随母祭拜。
――是为私情
第三次,他将折地之术结为绳索法器,将北地萧霁秘密折入京城,助慕容狂成功交付宝图。
――是为大义
云相忆见多了破碎,但连带她的心也跟着碎的,从生而来,只经历过两次。
楚碧岸身体可以用溯胎回溯重造,可那件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他的心当真未曾受过一丝伤害吗?
那件事……
楚碧岸生父楚尘,死于受“妄意”蛊惑控制的云媚儿之手,尸骨无存。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云媚儿转醒后,时常精神恍惚。
她不再记得楚碧岸的生辰,却又将那日当成极其重要的日子。
既――她认为的,楚尘的忌日。
母亲活在真实和幻梦间,楚碧岸从三岁起再也没收到过来自母亲,庄里人的生辰礼。
他默默承受,不提要求。
…………
楚尘的祭日,楚碧岸的生辰。
云相忆见谷间绝了雾气,楚碧岸也不在房中。
凭他现在的本事,应是移身换影到了云媚儿那边?
心中一瞬空落,她惊觉日日相伴,即便他换了形貌,只要知他在就心平如镜,天下在心。
可他这一不在,念兹在兹,见尧于墙,真就让她失了决策。
‘要不,下山走走吧。这里,怎么全是他。’
她拔腿逃出山谷,呼呼大喘,面对着三息桥。
犯了嘀咕,她平日可是连食盒也不愿来拿呢。
她总想,即便是往回过桥,会不会也要将恐惧,**的试炼和感受再重历一场?
奈何谷里的楚碧岸幻影太多了――云、树、风、花、草、鸟,都像是他,就连小松鼠都变成他,在朝她笑。
即便她闭了眼,一团云气也会在脑里弯绕。
无形?无形也是他!
她咬咬牙,刚要豁出去迈步,忽然灵机一动。
“桥顶上亦有路,何不另辟蹊径?”
云相忆片时便立身于楚云山庄这岸。
此捷径得以畅行,全依仗她的轻功身法迅疾如电,百丈铁锁栈桥,依然随风回响微浪。
待双足落了尘,云相忆了悟回望。
“世路艰辛不愿回头,若是浮于事上,心下不去计较,是否就能来去无忧了呢?”
楚云山庄山川幽谷间,一抹身影缓行如月。
云相忆云鬟垂两耳,烟水月白裳。
她路遇一间红墙高瓦庭院,一树错令桃花浓挚繁华,盛递内外粉红。
天蓝淡云浅风吹鬓,云相忆凝视仰望。
一瞬,人闲落英里,娉婷好年华。
不多时,云相忆便未经主人许,翻墙入了天下共土。
她从不知在楚云山庄外围山径之上,有这样一处地土刚动蛰,春才醒来,桃正盛的山神庙。
五年间,她行过太多地方,能让她浑然忘我的情景,这里算是一个。
她轻轻弯手,右手珠串清透的珠子亮起一颗。
一道微光照出,紧接着就将炎夏的桃花花瓣,一株树的影,全都挪到了珠子中天地。
珠子里暄暄旋旋一会儿,便因植入了事物,雾了。
云相忆爱这景,便想着正好拿来送他。
“姑娘,你这是盗取了天地之物喽。”
声音从哪儿来?事先也没有任何脚步衣褶声响!
云相忆险些吓一跳,她见一位老者,拄着鸠拐杖,从她身后笑盈盈地走来。
“姑娘呦,不怕山神大人今夜就将你盗去的所有东西,连同姑娘你都一并要了去吗?”
云相忆一副惯常的游侠神态,轻颦浅笑面向他,打趣道:“老丈可是山神大人的使者,能否为在下求个情,通融通融?”
老者上下打量这位看起来纤柔,说起话来不仅中气足还分外豪爽的姑娘。
“姑娘真人不露相,若说通融,老朽自是乐意代劳,只不过要烦劳姑娘抽上一签,让老朽看将姑娘出个皮毛,不然只怕以后日日烦忧,活不上百岁。”
老者搓搓手,从破袋子里摸出黄竹签桶。
云相忆不信这些,然而拿人手短还被人逮个正着,也不妨多伸一手。
她在递来的签筒里随意择出一根。
“恩,好,老朽瞅瞅。”老者捋须念了念。
“菊开寒露晚馨香,山寒虎困终溢出。一旦飚然乘兴去,看他衣锦再还乡。”
本是寻常签文,可是签芯之内还有隐词,四字‘向死而生’。
这四字就连云相忆的灵眸也未能照到。
老者微微一笑,说出了解词:“姑娘秋日后将会下山,下山后,你会死。”
“呵呵。”云相忆爽口笑笑,“是个好兆头!”她不畏生死,但信缘起,朝老者拜了拜礼。
…………
来时游山,归时玩水,山穷见沧海,水尽望云家。
暮色四合前,天地尚交光。
云相忆回程再浮三息桥,还是无惊无扰。
云相忆正载着半日喜悦,充实归来。
她刚拨开密实许多的垂藤,手就被人一捉,一拽而去。
楚碧岸拉上她,假嗔道:“相忆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说着,就将惊讶不已的云相忆往里牵。
“哥哥,你怎么还在这儿?”他手上的温度证明他就是他,不是某个讨债山神假扮的。
楚碧岸反问:“相忆在这儿我怎会不在这儿?”
“不是哥哥,今日你不应该用你那转瞬而至的折地之法,折到仙姑父的衣冠冢前去祭拜他吗?”云相忆由他拉着,越过玉石小路。
“啊,娘去了,那是娘的心愿,也是娘记下的日子。”
他的语调欢快,淡蓝的衣衫像是特意为他的善解人意特意换的。
“她愿如何做,我不会阻她。”
“可我记得,哥哥之前将此事看得很重,虽隔千里也会赶到姑母身旁陪她一起。”云相忆心分了神,刚踩到落叶堆,陷了一脚,一只凉而温柔的手握得紧了紧。
“这次你既已经回到楚云山庄,应是会去的呀。”云相忆扯了扯楚碧岸衣袖。
楚碧岸停步,耐心而不容置喙地说:“楚尘是我爹,云媚儿是我娘。我,是楚碧岸,今日,是我生辰。”
“另外。”顺着楚碧岸的目光,云相忆看见银杏树下架已好了方竹桌,桌面上摆满的是……
猴儿糕!凝秋露!岳上雪!云水小饺!北苔脂酪!鸿云点霜!
还有大一碗暖着的玉带羹,两盏翠色琉璃杯,一叠祈愿岁岁吉祥的――寿糕!
“这里不是楚云山庄。”云相忆几乎溺在他此刻的目光里,不是凶悍而是威严,好似神祇。
“是天玑谷。”他说。
那是一种由内而生的气魄,它拔地而起,专注自身,笃志不移。
他非凉薄,他爱他所爱,兼爱生生非生;
他不干涉他人,随人因愿去,喜乐自受。
世间尘网愿太多,他不必一一应来,做个痴情偶人。
云相忆懂他,枨触甚深,相见恨晚。
她竟日落才归,让他久等,不禁盈盈欲泪。
回握住他的手,云相忆反客为主,邀他落座,“哥哥所愿之事,相忆定会件件奉陪到底。”
楚碧岸的笑容里带着淡然的欣慰,也有对眼前珍视之人的赤忱。
“今日,娘亲可以有心心念念的虚,我亦可以有心心念念的实。相忆,我愿我的生辰,即便没人来祝,也会快乐。”
“怎会没人呢,我在。”云相忆笑嘻嘻哄他。
楚碧岸委屈开口:“因我今日只愿见你,因你迟了。所以我,想了许多法子让自己快乐,现在你回来了,快乐也不重要了。”
他的委屈渐渐绽放出满眼灿烂。
“你在,我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兔儿妹妹悬在银杏树下,它今日分外安生,原是桌心的一樽灯芯摄住了它,成了一只潜心修行,性光柔照的好灯泡。
连理枝双生树,互助互持,漫长久立。
就没见过还有谁能像他俩这样,能将对方的眼底望穿,却仅是不动如松地将手紧扣着。
手上的指头如他们交缠的根,空闲的手是各自独到的根本,了。
汲天滋润,得地气运,保有本色,不迷失自我。
情早就动过了,在少年时,或许情至深便淀下了,彼此眼中清浅的湖面,深不见底。
他是天道的多情,爱至浓时是成全。
她是人间的暖阳,心头却有自化不开的幽冥。
她不似他那般静修苦行过,情跳在心头,爱欲已将对方的眉眼描柔,可是她心里有个金规铁律要守。
‘哥哥功法未成,切不可染污了他。’
云相忆不知,在楚碧岸的心中已无清污之别,情是游戏,爱是爱本身,而欲是诸息灭处,亦是生机来时。
他能给的都会是最好,可是何为最好,他还需要认真观想。
‘我会成全她,会等她,等她将那件事放下,成为她。’在那之前,他不会“夺人所爱”。
云相忆晃了晃被拉紧的右手,有点儿麻了。
楚碧岸善解人意,换到另一侧握住左手。
他或许应该坐到她身后,抱个满怀不就得了,可那不是现在的他,那是后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