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光渐歇，艳丽的晚霞被侵袭的夜色染得浓重，妖紫交叠着墨蓝，看时辰，约莫再有两刻便会天黑，什么绚烂流光都会被墨色吞个干净，然后燃起万家灯火，换个法子璀璨。
“赶上了，幸好襄城落锁晚，不然还得去城主府，尴尬。”左观走在前头，他步子大，只能放慢些，才跟得上后面祖宗闲庭信步的节奏。
“那我便在城外将就一晚。”
道路两侧有些摊贩，多是卖些玉佩钗环，笔墨折扇的精巧物件，苏君珩停在个香粉摊子前，在手上边试着香粉边同他闲话。
“也不至于吧，你从前也接过明家的案子。”左观想不通这避讳怎么还能时有时无的。
“现在不是没接他家案子吗，自然没有打交道的必要。”
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襄城由四大世家之一的明家所辖，而数十年前，明家大小姐明媚离家而去，扬言同明家断绝关系，此后死生各不相干、再无往来，话毕转身便投入了俱颜山，现在正是四位领事仙长之一。
苏君珩师从俱颜山，掌门座下唯一弟子，而襄城如今的城主，按辈分算是明仙长的子侄，梁子是没有，只是由着上一辈的恩怨，关系不尴不尬的。
若是城门下了锁，他们进城必得亮明身份，明镜台副使亲至，城主不可能当瞎子，落苏君珩面子事小，落俱颜山面子也算事出有因，但落闲客司面子，那就很没理了。
顾及身份，互相都免不得要给对方排面，再客套一番，一顿筵席一场酒，大家都很累，不如算了，城外也不是睡不得。
“劳烦，栀子、腊梅、茉莉的各一罐。”苏君珩付了灵石将东西收好。
“那些药宗不是年年给你送许多好东西，还不够你用？”他没记错的话，据说有的一盒便值几千上品灵石。
“我买个喜欢，况且价虽廉，东西却未必不好。”
摊主是个老人家，听了这话笑得开心，“这位仙长识货，这是我家娘子祖传的手艺，虽比不上加了仙草的灵药能让人青春永驻，却也是采了最好的鲜花，用足了分量，一点不掺假，每年就卖得上这一季，您闻闻这香气，能三日不褪，也是仙长有缘，若明年再来，可买不上了。”
“哦？”苏君珩顺着往下问，“可老人家方才还说每年卖一季。”
“我家这几代都未测出灵根，原本想着今年能把灵石攒够，就脱了籍回下界，听说卫家的界印丢了，现在修真界就剩闲客司的还能用，可得抓紧些，别哪天那枚也丢了，那不想走都走不了了？”
苏君珩同左观不着痕迹对视一眼，都察觉到某些不寻常的信息。
“脱籍的事儿向来是世家在管，老人家怎么想起走闲客司的门路了？”左观装好奇接着打听。
摊主也没不耐烦，苏君珩好看，左观虽不是女子，但相貌也英挺，两人往这一站他摊子周边人都多一圈，笑着回话道：“什么门不门路的咱不懂，反正灵石交了，他们总不能昧下不干活，管他们是抓贼还是找闲客司借，我们能出去就行。”
苏君珩听了无言，两人从摊子离开没入人群。
当初人界和修真界分开，留下的都是有灵根的修者，只是灵根也分优劣深浅，都看缘分，有的人便是修炼一世也不能筑基。
虽说有灵根之人结合，生下的孩子能修炼几率大些，却也并非绝对，如今修真界有灵根者占八成，这八成里能够得上筑基门槛的，不过二三，再往上者更是寥寥，大部分还是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吸收天地灵气就起个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用。
而那剩下那两成无灵根的普通人，想留在修真界也可，想回人间就攒些灵石，跟世家递个请书，验过确无灵根之后，便等着世家那道界门，每年开一次放他们回人间。
“怎么有人挑闲客司的事儿。”左观沉着脸先开口，“最近例会没人提世家要借印。”明镜台正使不在，苏君珩又称病，最近例会都是他代去。
“你让我想想。”
若是世家要向闲客司借印，这等大事怎么也要在会上提一遭，若是世家并不打算借印，那便是有万全之策能打开守界之门。
莫非真的只是做戏？不该啊，此事于卫家而言太下脸面，若是做戏大可不必闹得人尽皆知。
是世家之间相互争斗，想看卫家笑话？又或是要挑起闲客司同卫家的嫌隙？苏君珩觉得脑子里有一丝灵光划过，却是怎么都抓不住，思维一时间有些僵在原地，转不过来。
“实在想不通就先别想了，反正到了卫家总能问出点东西。”左观算了下路程，偃雀不比御剑，是要慢些，但再慢也就三四日了，不急在这一会儿。
“先找个客栈歇一夜，我先前打听了，这里寿安楼最好，他家酥酪一绝，等会儿你尝尝，我们下次落在长锦城，你听过没，卫家最大的拍卖楼在那，他家主器修，连带着辖管的城池也尚匠人，器修都喜欢往他家地界跑，机巧玩意儿多得很，要不要凑凑热闹，说起来，咱们这只偃雀还是他家买的，你知道多贵吗？三万！得亏是走的公账……。”
苏君珩看一眼又开始碎碎念的下属，自动将旁白滤成白噪音，非要事过耳不留痕，思绪悠悠的飘挺远。
在想故人……。
故人正坐在树上，背靠着树干，手里揪根杂草晃着腿，看天发呆。
嗯……想她。
只是树下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实在嘈杂，有些破坏氛围。
“太吵。”言念冷着脸往树下看了一眼，见声音渐小便不再管。
两个人被紧紧缚在一片蛛网之上，身上各有几道鞭伤，都在要害处，深可见骨，流出的血液将蛛网浸成暗红，阿珠半截身子化形，俯身在两人脖颈间嗅闻，一面迅速把人嘴也缠上，一面抬头朝言念露出个十六颗牙的笑。
树下传来悉悉邃邃的声响，没一会儿便彻底安静了。
阿珠八条腿动作快，将两具干尸迅速打包好，裹成蚕茧的样子，连丝血迹都透不出，两下踹到看不见的地方后变回人形，她的蛛网也有毒，过两天连尸带茧能一起化干净了，吓不着过路小妖，贴心。
“殿下，出林子就到修真界了。”阿珠从旁边摘片叶子，就着里面盛得雨水漱口，呸呸吐着水抽空道：“不知咱们同苏仙长谁先到，都怪这群没眼力见的，耽误功夫，不过时三先去了，总能把人留下来，您也别急，错不过。”
哪只眼看见我急了，言念心里疑惑，真有……这么明显？到底没说出口，只是提醒刚干完两碗饭的少女，“到那边，吃点人吃的。”
阿珠拍着胸保证，“没问题！我杂食！”以前跟着殿下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她甚至能吃素！
长锦城是从闲客司到卫家，沿途最繁华的城池，若要休憩没道理不选那里，师姐还有几日会到？两日？三日？
言念算着天数，心里飘忽起来，上上下下的总不安定。
从她出了王宫，沿路都有人盯着，来来去去了几波，明枪暗箭下死手的都杀了，盯梢的却烦，不远不近的跟，把阿珠都跟出了火气，刚纵着这丫头吃了两个杀鸡儆猴。
耳边如今是清净了，心里却不清净，没了别的事干扰，被压下去的情绪蓦地全返上来，心里一下子空落得厉害，大概和近乡情更怯的感觉类似。
她还没想好用什么表情见师姐，第一句话要说些什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是不是太生疏了？
“阿珠，如今人界时兴什么类型的女子？什么样的比较招人喜欢？”言念揣度着，许久未见，她或许能装一下。
阿珠一口水呛喉咙里，差点没咳出个好歹，“各，咳咳…各花…咳咳咳，入各眼。”
给自己拍拍顺完气，阿珠仰头看着难得出现一丝郁色和迟疑的人，忍不住心里感叹，娘耶你们暗恋的人真可怕，这长相这身材，这都能给自己整自卑了。
想是这么想，但话不能这么说，阿珠仰着脖子问：“殿下，苏仙长从前喜欢你吗？”
“那是自然。”言念毫不犹豫，答得并不心虚，开屏道：“她对我和别人不一样，她心里有我。”
“具体表现在？”阿珠揉着脖子。
言念沉思片刻，“从前，她只帮我瞒过逃课。”
阿珠：“……。”那有没有可能，只有你逃。
言念从树上跃下，头也不回的朝林外走，没了树冠遮挡，月色星辉洒落墨发肩头，“总之，她心里有我。”
“是是是，有你有你。”阿珠赶紧跟上，瞅着自家殿下背影，忍不住腹谤，这不挺自信的吗？那刚在怕个什么？
情窦未开的小妖单纯，并不明白自卑、占有、患得患失时常是喜欢的附加财产。
有的人明白，但就只是明白，任蜜糖砒霜，有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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