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贺令娴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听见墙壁的另一边传来打呼噜的声音,时高时低,在安静的夜里尤其响亮。她把发髻散开,漆黑之中摸索了一番,摸到一枚小巧的玉质印章。
这是她娘生平最喜欢的物品,临终前给她的念想,也是她认亲的信物。
从上京前,她便将印章藏在发髻中,躲过了多次的搜查,待到今日脱困,她才敢把印章从发髻中取出。
她用指腹细细摩挲上的纹路,一遍又一遍,冰冷的印章被她的指温感染,慢慢暖和起来。
从知道被骗拐,到瘟疫谣言,再到王婆贵卖,她的心就跟街头顶碗杂耍一样,紧绷着,怕一不留神头顶的碗就砸了。
待田管事告知她这里是晋王府时,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有一种干岸上的鱼重回溪流中的死里逃生。
与妓院和鳏夫相比,晋王府也算是好去处。大户人家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可以给作为孤女的她提供庇护,毕竟没有人胆子长毛敢来招惹晋王府的人,哪怕她只是个烧火丫头。
至于把她弄成奴隶的王婆和过江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还年轻,等得起,希望他们也能等得起!
如是想道,她紧紧握住手中的印章,紧得发疼。
天色微亮,贺令娴被敲门声吵醒,睡眼朦胧,长时间绷着的精神骤然松弛,怪不得她睡得太香,一夜无梦,直到房门被敲响。
她扯着被子擦了擦嘴角的水迹,伸了伸懒腰,跳下床轻快回应:“好嘞,这就来。”
拾掇好了以后,啪的一声,贺令娴把粗布巾搭在肩膀,拿着杨柳条和竹桶迈出房门。
“仙儿,这里。”
贺令娴下意识沿着声音的来处转头,看见水井边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忙活,一个长得白胖和气的中年妇女朝她挥挥手。
是昨日才认识的徐厨娘,也是厨房重地的管事,厨艺了得,脾气如她的长相相反,跟鞭炮一般火爆,内里也是一副热心肠。
她大步绕过地上洗漱后积水,三两下跳到徐厨娘身旁,裂开嘴角笑着说:“来了。”
“你这小兔崽子,别蹦那么快,稳重些。”
“晓得嘞,晓得嘞,今后注意。”
徐厨娘晃了晃着手里的柳条和竹筒,“这是杨柳枝和竹盐,用来漱口的。我也不晓得你懂不懂,我给你这小兔崽子演示一下,看好了哈。”
她瞧着这两样东西也新鲜,昨日分给她的时候,她倒纳闷着,给她这杨柳条干嘛。这路边多得是这玩意,她过去瞧见过隔壁书生上京赶考,他爹娘给他折了几根。说起来,她上京匆忙,没来得及折几根杨柳枝循例循俗。
她照着徐厨娘的动作,用杨柳枝蘸着竹筒里的粗盐伸进嘴巴。粗糙的杨柳条与坚硬的盐粒撑大了牙齿和皮肉的缝隙,来回摩擦,盐粒溶解在口水中,又苦又咸,刺痛着杨柳条刮破的伤口。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感到不适,皱着眉头,五官狰狞。
“疼了吧。再用力,嘴巴出血就有你好受,让你疼得下次就不敢用力。好了,用井水漱口。”
贺令娴放轻动作,嘴里果然没那么疼,随后仰头用井水漱口,咕噜咕噜咕噜,水珠顺着嘴角滑落,漱毕吐出带血的水来。
口中虽有咸味,却清爽了许多。
“学得挺快的嘛。”
“嘴巴有点疼。”
“让你别那么用力。算了,第一回都这样,慢慢就会了。接下来学着些。”
徐厨娘掬起井水泼脸,用粗布巾轻轻擦拭脸颊。
跟着步骤,贺令娴被井水泼脸冻得一哆嗦,她清醒大半,用粗布巾擦脸后,她已经睡意全无,完全清醒。
“徐厨娘,什么时候吃得上早饭?”
远处有人在喊。
“急什么,再等等。”
徐厨娘朝那人大喊后,转过身指挥贺令娴:“杨柳枝这些物品放回房里,自己保管好。放好后就来厨房,以后要早些起!今日是我早起蒸包子才来教你,以后可不能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厨娘教训得是,仙儿一定记住。”
“行了,行了,你赶紧放东西去,磨磨蹭蹭的。”厨娘略带嫌弃的说。
“好嘞。”
太阳尚未升起,东边天际泛起一抹淡粉,霞光像仙女肩上轻盈的纱幔,随风散开,绕过朱红的廊柱,穿过雕花栏杆,铺散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厨房传来锅碗的轻响,馒头的香甜与霞光的暖意缠在一起,酿成难得的春日温馨。
时间不禁不慢地走过了两天。
贺令娴大多时候都待在后厨里,不敢随意走动,只偶尔到后厨院门透透气。有时候,远远会看到几个婢女走过,她们个个机灵娇俏,又见眼前这雕梁画栋,杨柳如烟,不禁让她感叹,晋王府是此番神仙宝地。
只不过神仙宝地里住的,不是那喝风饮露的神仙,人终究要吃饭的,一日三餐免不了。
“明日王爷就要南下,徐厨娘你们俩也可以歇歇。”
靠在门框上的成二说道。他个子不高,嘴上功夫了得,专门负责传菜的,有时还被抓去采购和送信,消息灵通得很。
徐厨娘颠了下锅,火焰从灶底窜起,随即被压下去,“这消息你怎么知道?”
贺令娴见成二嘿嘿笑了两声,故作神秘的样子,她也不着急,几日相处下来,她就发现成二这人藏不住秘密,越是不在乎,他就越想告诉你。
徐厨娘和成二认识多年,深知成二秉性,她也不顺着成二的话头。
两人都沉默下来。
“嘿,你们就不好奇为什么王爷要南下?”
贺令娴一眼也不瞧看成二,专心给灶膛添柴火,拨弄火炭。
“算了,算了。我成二这人向来大度,不跟你们两个女的一般见识。我悄悄告诉你们,这王爷南下是为了……”成二把看了眼外面,把房门掩上,小声说:“瘟疫。”
贺令娴手中动作一顿。
瘟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去去去,一边去。成二,这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被贵人听到不得扒了你皮。”
“我送菜时亲耳听到,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信信信。成二,你和我们说说也就罢了,别再乱嚷嚷了。来,这是最后一道菜。”
徐厨娘熟练地用厨勺把炒好的地三鲜扣在瓷盘上,捧起托盘往前一推,催促道:“赶紧送菜去。”
成二刚想反驳,托盘已经被塞到身前,只得先去送菜。
蹲在地上太久,贺令娴起身时眼前一黑,双腿发麻,幸好徐厨娘伸手扶了她一把。
“这破成二,一天到晚嘴上没门,早晚得在这上面栽跟头。仙儿,你可别学她。”
贺令娴还在眩晕中,左手撑在桌面上,身体顺势倚在桌子,焉焉的样子。
“蹲久就容易脚麻。先坐着歇会。” 徐厨娘扶着她做到长凳上,捏了捏她的手臂说道:“太瘦了,身上没几两肉,咯得慌。不过这都不是事,在厨房呆个两三年保你长得白白胖胖。”
“……”
她被她娘寄养在乡下人家,那人家家里小孩又多,饭菜是有限的,轮到她的时候只有冷饭残羹,养了只黑狗当家,她还得和狗抢饭吃。后来,她娘给她换了一户人家,生活才好起来,但吃不饱是贫民的常态,她也逃不掉,长得瘦骨嶙峋。
晚饭已经做完了,徐厨娘在舀井水进锅,准备烧热水,富贵人家是一直备着热水,以防贵人的不时之需。
贺令娴头不晕了,脚没有麻木得跟擀面杖一样,刚站起身便瞧见成二抛着托盘进来。
“仙儿,有个姓林的找你。在后门。他是你的什么人?找你干嘛?”
“成二,你一个男的,一天天的净八卦。闲着就帮忙刷碗。”
“八卦咋地啦。要不是我,那姓林的还在后门傻傻等呢。”
姓林的?莫非是林大夫。他有什么事要找她?
得到徐厨娘的首肯,贺令娴脱下围裙,去后门瞧瞧。
果然是林大夫。
灯笼挂在房檐,散发着暖暖的黄光,林大夫静静站立在门口。
“林大夫,晚上好啊。”
“仙儿。”
贺令娴看着林大夫面容沉沉,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想要告诉她,她沉默着,等林大夫开口。
“朝廷颁布了医师征召令,我应征了。明日就要启程去南边。”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大夫的场景,明明他那时候多害怕瘟疫,吓到腿都软了,躲在墙角两股战战,怎么现在说要去南边。那可是瘟疫肆虐的南边。
“林大夫,你怎么想去南边。”
她见林大夫目光坚毅的看向前方,那是无边的黑夜,声音坚定地说:“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南边更需要我。仙儿,你不必劝我。”
贺令娴深知这样的人是劝不动,如同她劝她深陷情爱的娘亲,遍体鳞伤还想着她没良心的爹,她不懂他们的坚持,但是她能……
“林大夫,你等我一下。”
贺令娴说完就往府里跑,她想要折一根杨柳枝,折一根送别的杨柳枝。
晋王府很大,晚上的晋王府和白日的晋王府完全不一样,屋檐上的灯笼照在树上,风一吹,地上光影斑驳跳动,长长的连廊弯弯绕绕,她兜兜转转,找了好久才找到种在湖边的杨柳枝。
可是,她长得不够高,垫着脚去够那杨柳枝,还是不够高,便跳起来。
一下。
两下。
三下。
突然一个黑影笼罩住她,咔的一声,黑影折断了几根杨柳枝。
“给你。”
清脆悦耳的年轻男性声音,很好听。
贺令娴抬头看,光线昏暗,那人还是逆着光,睁大眼睛也看不见他的模样,只知道他的个子挺高的,身上有一股香气,冷冷的,像山溪流水。
“谢谢,我也不需要这么多。只要两根就好。”
贺令娴伸手取抽杨柳枝,冷不防碰到冰冷光滑的指尖,糟了,她这是摸到人家的手。
“对不起,我眼睛不太好。”她赶紧缩手,从一堆杨柳枝里抽了两根,打哈哈的说:“剩下的,你可以自己留着哈。”
说完,她立马拔腿,头也不会回的跑。
这身材高大、皮肤细腻、身怀冷香的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虽然天黑眼瞎,但是不同寻常的气息,她还是能识别出来,更何况她胆大包天的摸了人家的手。
回去的路,不知是她认得路,还是她运气好,一路狂奔就跑到后门。
“林大夫,给你。”贺令娴抬头看着林大夫,气喘吁吁,将手中的杨柳枝递给林大夫。
好久没有跑步,累死她了,头上密密麻麻的汗水,将耳边的碎发都打湿,好在这杨柳枝还是拿到了。
林大夫见着贺令娴那亮晶晶的眼睛,额头上的水滴折射着光芒,小心翼翼接过带着叶露的杨柳枝,胸中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暖暖的,热热的。
贺令娴气息平和下来,忽然想起旧事,“林大夫,这瘟疫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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