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大巴在盘山公路上盘旋三小时,最后停在一座孤伶伶的疗养院门口。
铁门锈迹斑斑,门楣上“北辰艺术基地”六个红漆字剥落大半,像被岁月啃噬的胶片齿孔。
郁燃拎着行李下车,风从峡谷灌来,卷着松脂与冰泉的味道。
温度计显示室外只有五度,手机信号格干脆归零。
——这里,是江聿丞为《在雨夜》挑的封闭训练场,也是观象影业十年前买下的“不良资产”。
四周除了松树与雾气,只有一条进山的碎石路。
老周低声嘀咕:“郁导,这地方拍恐怖片都不用布景。”
郁燃没接话,只在心里默背拍摄日程:
七天形体、五天台词、十天无剧本走位,最后三天连续雨戏实战。
他抬头,看见林羡站在台阶最上层,只穿一件烟灰色卫衣,领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人冲他抬了抬下巴,笑意被山风撕碎:“导演,欢迎来到孤岛。”
当晚,封训手册发到每个人手里。
A4纸,黑体五号,比军训条例还苛刻——
06:30 晨跑3公里(山路)
07:30 冷水淋浴(限时90秒)
08:00 空腹台词(含口腔肌肉训练)
09:30 雨中走位(无替身)
12:00 高蛋白午餐(禁油禁盐)
13:00 情绪记忆挖掘(一对一)
15:00 体能循环(负重深蹲 平板支撑)
18:00 晚餐后禁语1小时
20:00 看片会(每日一部参考片)
22:30 熄灯查房(统一收手机)
手册最下方,是一行手写备注:
“任何迟到、偷懒、情绪波动,直接计入角色评分。”
签名:江聿丞。
钢笔字凌厉,像一把收进鞘里的刀。
第二天清晨五点五十,闹钟在走廊炸响。
郁燃第一个冲进淋浴间——不是自律,而是怕自己在镜头前露怯。
水龙头拧开,山泉水带着冰碴砸在后颈,他瞬间清醒。
九十秒倒计时,一秒不多。
他抬头,看见水汽在天花板上结成细小冰晶,又迅速融化。
隔壁隔间,林羡也在洗。
两间淋浴只隔一层磨砂玻璃,水声交叠,呼吸可闻。
郁燃听见林羡在哼歌,音调低而稳,是《在雨夜》里那段未收录的插曲。
九十秒到,水声戛然而止。
郁燃裹上浴巾冲出来,与林羡撞个正着。
那人头发滴水,锁骨上沾着未冲净的泡沫,对他弯了弯眼角:“导演,水温还满意吗?”
郁燃耳根一热,扔下一句“快穿衣服”,落荒而逃。
上午九点,山谷开始人工降雨。
高压水枪架在松树上,喷出的水柱带着冰碴,打在身上像细针。
郁燃要求实景拍摄,演员必须素颜、无替身、无护具。
林羡第一个走进雨幕。
衬衫瞬间湿透,贴在身上,透出肩胛骨清晰的轮廓。
他按照走位标记,一步一步走到镜头前。
郁燃扛着取景器,雨水顺着睫毛滴进眼眶,画面一片模糊。
他喊“重来”,声音被雨声吞没。
林羡在雨里对他做口型:“继续。”
第七次,林羡脚底打滑,膝盖磕在碎石上。
血珠顺着雨水晕开,像一幅即兴的泼墨。
郁燃冲过去,却被林羡抬手制止。
“别停,这条能过。”
声音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郁燃咬牙,回到监视器后。
画面里,林羡的睫毛结着细小的冰晶,嘴角却带着极浅的笑。
那一刻,郁燃忽然明白——
这场封闭训练,练的不止是演员,更是导演的心。
下午一点,郁燃被单独叫到心理辅导室。
房间没有窗,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心理师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女人,声音低柔:“请回忆你人生中第一次感到绝望的场景。”
郁燃闭上眼,母亲的病房、呼吸机的滴滴声、手术室外漫长的红灯……
画面一帧帧闪过,他喉咙发紧。
女人继续引导:“把那个场景描述出来,越详细越好。”
郁燃开始讲述。
讲到母亲拔掉呼吸机管子时,他声音开始发抖。
讲到护士说“欠费”时,他指甲掐进掌心。
讲到自己在雨夜签下买断协议时,他忽然停住。
睁眼,灯光刺目,女人递来纸巾。
“很好,绝望有了。接下来,请回忆第一次感到被理解的瞬间。”
郁燃怔住。
脑海里闪过的,竟是林羡在雨里对他伸出的手。
那只手,指尖冰凉,却稳稳地托住了他即将坠落的呼吸。
他垂下眼,轻声说:“也是雨夜。”
女人没追问,只在记录本上写下:“共情锚点已建立。”
体能训练室在地下室,墙面贴着镜子,冷气开得过足。
林羡和郁燃分到同一组。
负重深蹲,每人20公斤沙袋。
第一组,林羡轻松完成,呼吸平稳。
郁燃咬牙跟上,大腿肌肉开始打颤。
第二组,林羡加到30公斤,依旧面不改色。
郁燃的膝盖开始发抖。
第三组,林羡忽然把沙袋取下,走到郁燃身后,双手托住他的腰。
“借你一点力。”
声音贴着耳廓,带着运动后滚烫的体温。
郁燃的呼吸瞬间乱了节拍。
平板支撑时,两人并排,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地板,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
最后十秒,郁燃的手臂开始发抖。
林羡侧头看他,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撑住,别让机器看不起你。”
郁燃咬紧牙关,硬是撑完了最后一秒。
倒下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地下室都在共振。
晚上八点,放映室灯光熄灭。
今晚的参考片是《海边的曼彻斯特》。
郁燃坐在最后一排,林羡坐在他右手边。
电影放到男主在警察局试图自杀的段落,放映室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郁燃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扶手,节奏凌乱。
林羡忽然伸手,覆住他的手指。
黑暗中,那只手温暖而干燥,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郁燃僵了一瞬,没有抽回。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
林羡的手已经收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痛苦无法比较,只能被理解。”
郁燃垂下眼,轻声重复:“理解。”
22:30,统一熄灯。
郁燃躺在床上,听见隔壁床林羡翻身的动静。
房间里没有窗帘,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银线。
郁燃轻声问:“睡了吗?”
林羡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在想明天的雨戏。”
郁燃笑:“怕?”
林羡也笑:“怕你不满意。”
沉默片刻,林羡的声音再次响起,低得几乎听不见:“郁燃,你后悔来这里吗?”
郁燃望着天花板,月光在眼里碎成粼粼波光。
“不后悔。”
他说完,听见隔壁床传来极轻的呼气声,像松了口气。
夜渐深,松涛声如潮。
郁燃闭上眼,脑海里却全是林羡在雨里对他伸出的那只手。
他忽然明白,这座孤岛关住的,不止身体,还有所有无法言说的靠近。
第七天清晨,郁燃第一个起床。
他推开疗养院后门,发现林羡已经站在结冰的湖边。
那人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运动短裤,正用雪搓手臂。
听见动静,林羡回头,呼出的白气在空气里凝成霜花。
“导演,早。”
郁燃站在台阶上,心跳莫名失速。
林羡对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指节被雪冻得通红。
“一起?”
郁燃没有犹豫,走下台阶,把手放进那只滚烫的掌心。
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上,瞬间融化成水。
远处,朝阳从山脊探出头,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郁燃忽然想起手册最后一行字:
“任何情绪波动,直接计入角色评分。”
他侧头看林羡,那人也在看他,眼底映着初升的太阳。
情绪汹涌,却无法命名。
只能听见心跳声,一声,一声,像孤岛深处最原始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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