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四天,中间孙南安和姜武没再联系江昭,听马副局说他们去周边半考察半玩了。
其他各部门也在继续跟牧区和政府相谈,说期限两个月,必须办妥。
好不容易遇到真心要合作的甲方,不能放了。
地方局天天招呼人来牧区,跟老村长协商,提出圈出一块面积更大的山头给他们。
强调每年送多少的补贴,再免费起楼修盖,将来也会建学校医院这些教育、公共服务配套等。
到时候会划分成一个区,以及后续给子女各种福利等等。
结果都被一次一次轰了出去。
其他牧区的眼都红了,巴巴堵文旅局门口自荐,都被弄走了。
只有老风口是最合适的。
老村长年过七十,但身骨依旧矫健有力,干起活一点也不次牧区里年轻的小伙子们。
骑起马来赛跑驰骋依然有当年称霸一方的样子。
人很爽朗,程念说他叫巴图尔,这里人称他为“阿勒坦”——金色、尊贵。
只有江昭,私下称他老村长。
他们这很随意,没那么多规矩,各过各的,除了每年必要的节日,其余的都随便。
谁来谁走,只要不是恶意,都不会管,其实他们很热情。
只是这几年,文旅局一次次来,有些厌恶了。
好在江昭看起来不像,晚上,他会跟着一起围着篝火跳舞,他们会热情教他,还会起早带他喊山,让远方的神山庇佑他。
白天江昭帮忙打杂,这跑跑那跑跑,左邻右舍的关系都搞好了,也学着喊他江昭,到现在已经朗朗上口。
东边的卓玛姐:“江昭。”
江昭去帮她修毡房,被牛顶了个洞,原因是程念贪玩,偷抱了小牛崽,大牛一路追着横冲直撞。
这时多吉就冲来,双手抓住牛的角,脚底陷进草里,身体前倾,大力转着圈甩它,就这样僵持着,大牛累了,就甩耳朵,呜呜着,过会又继续。
持续几个来回,程念把小牛崽送回去,这事才算完。
有次多吉洗裤子,这牛记仇,悄悄靠近,往后退几步蓄力,一个猛冲,把他顶河里去了。
他就提着挂屋里的大长刀,在草原上骑马追了一圈。
这个时候,程念就会跟江昭爬上毡房顶晒太阳,看着这好玩的画面。
多吉追上了那头牛,就狠狠踹他几脚,拿刀柄轻抡它脑袋。
多吉很懒,在江昭没来之前,都是他和程念放牧的;自从江昭来了,他就把这活儿交给他了,自己悠哉悠哉在屋里喝着醇香的奶茶,偶尔高歌一曲,跳着舞。
多吉比程念大三岁,是抱着她长大的,某种意义上,他是他的哥哥,他们关系很好。
起初,多吉会阻止程念和江昭走近,经常放牧回来拉走她,教育她一顿;程念不听,他也没办法,索性加入。
程念跟江昭说笑,他就在旁边拿葡萄皮不经意地砸他,程念就会把他一直推回家;他们两人躺地上聊天,他就躺中间,程念又把他推回家。
他们晚上看星星,他会一直假装在江昭身上拍虫子,程念还是把他推回家,顺带给了一拳。
就这样相处了几天,多吉也不反感江昭了,不作怪了,但有时还会欠欠儿的。
白天醒来,一起给枣红马洗澡,轮流教江昭骑马。
多吉脾气不好,教不下去了就会踹马屁股;让马拉着江昭撒欢似跑一圈,看着他摔下马在草地上滚几圈就哈哈笑。
程念就会生他气不理他,很心疼江昭。
多吉就会变鬼脸哄她,说再也不捉弄江昭了。
多吉和江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成为朋友,是昨晚都喝了葡萄酒,要摔跤比试,一圈人围着他们看,起哄。
说谁赢了,就可以娶草原最漂亮的女孩。
江昭喝多了,不知道他们这儿酿的葡萄酒的劲儿那么大,跟多吉狠狠摔了一次。
两人一开始还规矩点,后面就彻底放飞自我打起来了,谁也拉不住。
他们就那样在地上抱着,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江昭是上了高中才不打架的,之前也是天天打,在学校在街上在家里,同龄人里从未有败绩。
多吉是从小生在这里,天天大肉吃着,全都是肌肉,一身子牛劲儿,蛮力,不算厉害,但摔江昭,还是没问题。
只是他没想到江昭不讲道德,掐他肚子上的肉,他就急眼了,压地上就挥拳揍他。
江昭也不服,踹他肚子,踹他小腿,敏捷地变换方位,趁机给一脚,搞偷袭。
多吉气疯了,抓到他就抱着不撒手,俩人就这样,在草地上,月亮下,毡房旁,打了很久很久。
最后,都鼻青脸肿地躺地上,呼呼喘着粗气,两人对视一眼,别过脸都笑出声了。
后来,江昭先坐起来,朝他伸手,多吉不情愿别过头。
江昭给了他一巴掌,多吉:“?”
看他把脸扭过来,主动握着他的手把他拉坐起来,抱了下,拳头轻轻捶了捶他的背。
多吉重重锤了他。
江昭也不生气,说:“你这朋友,我交了。”
多吉听不懂,觉得不是孬话,只说:“好好好。”
次日,天蒙蒙亮。
程念照顾他们了一晚上,江昭悠悠转醒,脸上的痛感一下蔓延开,疼得他直啧。
起来,见衣服都被换了,洗干净搭在外面,他没多想。
江昭使劲按了下头,坐起身,瞥见躺旁边呼呼大睡的多吉,又瞥见屋外那道背影。
程念蹲着,像是在看什么。
他下了软榻,套上外套出去了。
发现,她的两只手正拎着他的内裤,蓝色的。
江昭没反应过来,打算去洗漱,刚走一步,立即冲回去夺来了,表情不自然,语塞:“你……你看这个干什么。”
程念摸摸头:“就是觉得很好玩。”
江昭不理解她觉得好玩是什么,没问她,转身去打水,还给她热了牛奶:“喝了就去睡觉。”
程念说:“前面那个圆兜是不是兜着你们小麻雀的啊。”
江昭震惊了,他回头看程念,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啥?”
程念说:“给你们擦身体换衣服的时候,我研究过了。”
江昭:“………………”
程念继续说:“张京叔叔跟我说,你们男孩子都有个麻雀,以后可以随时飞进天堂,会很快乐。”
她气馁,“我也想要,但是他说女孩子没有,也一辈子不会有,但能一起体验飞翔快乐的感觉,还能跟着去上天堂看看。”
草!江昭花了一分钟消化这些话,突然想杀张京的心都有了。
她见他不说话,便觉得自己说对了,很开心:“我刚刚知道这个兜是怎么缝的了,马上我就去给阿爸和巴图尔阿爷做一个。”
江昭:“…………”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她面前,扯出一抹笑,问:“所以昨晚是你给我换的衣服嘛?”
程念骄傲地点头:“嗯,这是我第一次照顾人,每次我生病,阿妈也是这样照顾我的。”
“那你晚上睡觉了吗?”
“没有,我怕天热,你们伤口流黄水。”
江昭无奈了,只能揉揉她脑袋:“那你现在乖乖回去睡觉好不好?”
程念不愿,她昨天就是因为贪睡才没去看他们摔跤,她生气:“多吉哥哥把你打成这样,等他醒了我要骂他的。”
“他也没从我这落到好,就是皮肤黑,看不出伤。”
“可是……他下手一直没轻重。”她更生气了,突然说:“草原最美的女孩是巴哈尔…你赢了,那你是不是要娶她了?”
江昭听了这话觉得莫名其妙,不是无语的莫名其妙,是不懂她为何这样说。
程念又见他不说话了,以为他默认了,更失落了。
江昭叹气,蹲下来,伸手捏捏她脸:“我觉得,草原最美的姑娘,是你。”
实话。
他从未见过程念这样好的姑娘。
她低头,脸红的像山尖刚冒头的太阳。
“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江昭没讲话,那一刻,他有些无力。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上来,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明明可以拒绝,但话到嘴边,他竟说不出了。
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他可以确定,程念对他,也不是男女间的喜欢。
因为她不懂,就像江昭也不知道。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弯弯的眉眼逐渐敛下去。
过了会,她动了,垂着脑袋钻进了江昭怀里。
她的动作很僵硬,也很笨拙,抱着江昭的时候,脸深深埋了进去。
江昭低头,看不见她的表情,可莫名心抽搐了下,好像它比自己更能感觉到她的情绪。
他没抱她,任由双手落在身侧。
衣服薄薄一层,她能听见江昭心脏剧烈的跳动。
江昭也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和胸腔前的温软。
像是肌肤相贴,就抱了一会,就能察觉彼此体温生出的黏腻。
是很淡很淡的香味。
她抱得更紧了,像是再问,为什么不抱她。
江昭叹了声,轻轻搂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她的背。
直到怀里的人儿呼吸渐渐平稳,他才将人慢慢打横抱起送回了她的屋,她很轻也很软。
掖好薄被,确保盖好了她的腹部,他才走。
江昭洗完漱,在草原跑了个一千米。
自己烤了个馕,下午,江昭把睡醒的程念拉进屋。
一脚踹开旁边还在睡着的多吉,腾出床的位置,让程念坐在对面。
他开始讲道理:“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程念茫然:“我知道啊。”
他继续:“男女授受不亲。”
程念又茫然,认真地说:“我不会亲你呀,姨姨说只能亲喜欢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人,必须要确定你喜欢我,我才会亲你,你不说喜欢我之前,我是不会亲你的。”
江昭觉得她说得有意思,可又觉得不对劲,不知道怎么,耳朵红了。
像是被她撩了。
“你要保护自己,不能让别人碰你的身体,你也不能随便碰别人的身体。”江昭说。
“我知道,这些姨姨都跟我说过的。”她听得很认真,点着头。
江昭看她这么认真,更加怀疑她有没有听进去:“所以像昨晚这种擦身体换衣服…甚至什么麻雀不麻雀的事,以后可不能再做了。”
“那你们都喝醉了,怎么叫也不起来,衣服都被你们吐脏了,我肯定要给照顾你们,给你们换洗。”
她又绕回来了。
“还有,以后也不能随随便便在别人的…怀里睡着了。”
“可是你不是别人啊。”
江昭对她一直很耐心,他知道程念没受过这些常识和男女间的教育。
“程念,你现在还不懂这些。”他顿了下,看她的眼神带着点心疼:“或许等你以后懂了,会后悔的。”
她很犟:“我不后悔。”
江昭不讨论这个话题了。
程念住在山头上,平日里接触的人很少很少,也只有多吉和阿央等,这些人也不会教坏她,更不会教会她这些。
他们一天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少,除了跟多吉放牧,阿央和卓玛都成家了,住在另一个山头,偶尔回来一两次,会带些吃的给她。
她的阿爸五年前就生了病,一直躺在山下的卫生院,阿妈会带着妹妹程想去照顾,时常一两个月才回来,住不了几天又下山了。
所以平时,都是程念一个人在家;她会去林里喂鹰,会骑着姨姨送她的枣红马跑着玩;其余时间躺草地上睡觉,晚上睡不着,就出来再躺着看星星;村长巴图尔会来送吃的喝的,再后来就是遇见张京,程念就问东问西,张京也是个管不住嘴的,什么话都说!
直到现在,遇到江昭。
她比从前不知道快乐了多少,她时常说,想和江昭一直在一起,江昭知道,她所认为的在一起,不是情爱间的那种在一起。
这些天,文旅局那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期间,江昭也给多吉他们旁敲侧击地灌输了很多搬迁的好处。
他们对这件事还是持强烈反对的原则,坚持不迁不搬。
下午,地方局带着孙南安和姜武来了。
孙南安进去继续谈,姜武找到了江昭的毡房,进来说话,江昭见他来,拉死了门。
昨晚程念一夜没睡,跟他谈完话又觉得困了,正好回屋子睡觉,多吉也被叫回去放牧了。
所以姜武来的时机也很适合说话。
姜武很有眼力见,进来第一件事先是道歉,“那件事,确实是我和孙南安的不对。”
江昭没看他,没应也没骂,态度不明。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林徐广都已经走了。
姜武说了这些天谈的结果,达成合作,现在最难的点就是这些牧民。
“你在这待了半月,感觉有戏吗?”姜武问。
“没有。”江昭实话说:“再等等吧。”
姜武见他没以前那样坚定,急了:“等?还要等?给他们说好赖话压根听不懂!”
“那你要怎么办?拿刀架他们脖子上吗?”江昭也猛地站起来,他的火还窝着。
姜武怒瞪他,忍了会,一拳砸旁边的柜子上,引得摇晃了几下,震得上面的铁器泠泠作响。
他转身,盯着江昭:“你他妈忘了你出来的时候怎么说的了?你说你要做成这事,你要给你爸妈看,给你老爷子看,怎么,现在打退堂鼓?”
“我打什么鼓跟你没关系。”江昭坐回去,“事事不会如意,你应该比我更懂,何况是生意。”
姜武站在那,死死盯着江昭,被他这一副死鱼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嘴都哆嗦。
江昭看起来待人温温和和,那是因为没惹到他。
比起自己和孙南安,他才是真正的睚眦必报,他胜负心很强很强。
从小到大,想做什么事就必须做成,甚至要做到三人里的最好。
不然孙南安为什么这么看不惯他?
姜武也看不惯他,若不是家里长辈发话要江家去当这大头,怕日后若是亏了,能让自家损失降到最小,这事怎么可能还轮得到他点头?
“行啊,那你就别管这事了,我跟孙南安做主。”姜武故意激他:“反正我看你也不想成这事了,你啊,以后也就老老实实承认是靠爸妈吧,还装得那么不情不愿的。”
“你知道的,激将法,我不会上当。”江昭很平静。
姜武也很平静,从包里掏出文件,轻轻放地上:“反正他们也不懂,要么让他们按手印,拿了这些好处。要么,我们跟当地,实施强制搬迁措施,那样的话,先前说的那些补贴,有没有,就不是我们能说的了,也不归我们管了。”
江昭盯着那份文件,迟迟没说话。
姜武知道,他在权衡,“这件事已经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你要是真心为他们好,就替他们,多争取点好处。我和孙南安,给你准备了二十天,也就是说,二十天后,不管你做没做,这地儿的人,都得滚蛋。”
说完,他走了。
走前,留下一句话:“江昭,你带的头,就得有始有终啊。”
寂静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江昭才伸手拿来合同。
一份转移安置协议和生态移民合作协议。
翻开,有先前的各项条例,还有各个地方局的盖章。
是啊,是他带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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