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一二年的夏天,南城的雨季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混杂着柏油路被晒了一天后蒸腾起的腥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整座城市,让人喘不过气。
江酌推开“黑匣子”Livehouse的后门时,一股混合著酒精、汗水和廉价香水味的气味便迎面扑来。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抬手松了松被汗水浸得有些黏腻的领带。
“江哥,您来了!”驻场乐队的鼓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毛,从昏暗的走廊里探出头来,笑得一脸讨好,“今晚的酒算我请!”
江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今晚没心情喝酒。
作为圈内小有名气的音乐经纪公司“回声石”的创始人之一,江酌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公司主推的乐队主唱闹出劈腿丑闻,人设崩塌,连带着整个乐队的巡演计划全部泡汤,公司投进去的几百万宣传费用打了水漂。合伙人兼好友方唯焦头烂额地处理媒体公关,而江酌则负责出来“挖”新人,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
可好苗子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尤其是在这个选秀节目泛滥,流量偶像当道的年代,真正有才华、有灵魂的声音,大多被埋没在不见天日的地下。
江酌穿过吵闹的人群,在吧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酒保识趣地递上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他接过,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冰冷的杯壁,目光在烟雾缭绕的舞台上来回扫视。
今晚是“黑匣子”的“新人试炼”之夜,任何素人都可以上台唱三一首歌,如果能得到台下超过半数客人的欢呼,就能获得一千块奖金和在“黑匣子”驻唱一个月的机会。
很残酷,也很公平。
江酌已经在这里守株待兔一个星期了,耳朵听得起了茧,却没碰到一个能让他眼前一亮的声音。大多是模仿选秀歌手的油腻唱腔,或是故作嘶吼的无病呻吟,没有一个声音是干净的。
就在他耐心告罄,准备离开的时候,主持人用一种略带戏谑的语气喊出了下一个上场者的名字。
“下面有请……路祈声!据说这位小哥可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了,就是不知道今晚的运气怎么样啊?”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哄笑。
江酌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孩抱着一把破旧的木吉他,从舞台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T恤,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两个洞,头发有些长,遮住了半边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株在阴暗角落里长出的、营养不良的植物,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郁和……倔强。
江酌的眉头下意识地蹙得更深了。
这副尊容,在这个看脸的时代,实在是没有任何优势。
然而,当那个叫路祈声的男人在麦克风前坐下,当他微垂着头,手指轻轻搭上琴弦的那一刻,整个场子的气氛似乎都变了。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
他没有做任何自我介绍,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台下的观众。
第一个音符从他指尖流出的瞬间,江酌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段很简单,却异常干净的分解和弦。没有任何多余的技巧,却像一股清泉,瞬间洗刷掉了这个空间里所有的污浊和嘈杂。
紧接着,他的声音响起。
“冷咖啡离开了杯垫
我忍住的情绪在很后面
拼命想挽回的从前
在我脸下依旧清晰可见
……”
是周杰伦的《不能说的秘密》。
一首被无数人翻唱过,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烂大街”的歌。
可从这个叫路祈声的男孩嘴里唱出来,却完全是另一种味道。
他的音色很特别,清亮中带着一丝天然的沙哑,像是上好的丝绸划过粗糙的砂纸,有种奇妙的矛盾感。更难得的是,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东西,叫作“故事感”。
他不像是在唱歌,更像是在用一种近乎呢喃的方式,讲述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关于夏天的故事。那故事里没有明媚的阳光和甜腻的爱恋,只有潮湿的雨季,和被雨水打湿的、无人问津的青春。
江酌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做经纪人这么多年,听过的好声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天赋卓绝的,有技巧华丽的,可从来没有一个声音,能像现在这样,只用一句歌词,就轻而易举地击中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这是一种天赋。
一种可以无视外貌、背景、甚至技巧,直接与听者灵魂共振的天赋。
一曲终了,台下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似乎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首歌营造的氛围里,没有回过神来。
路祈声依旧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他没有像其他演唱者那样,期待地望向观众,寻求掌声。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刚才那个引起全场共鸣的声音,与他无关。
直到几秒后,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才轰然炸开。
“牛逼!”
“再来一首!”
吧台边的江酌,缓缓放下了酒杯。杯中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他却丝毫未觉。他的目光像瞄准镜,死死地锁在舞台中央那个清瘦的身影上。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
就是他。
(二)
路祈声今晚的运气似乎真的不错,他顺利地拿走了一千块奖金。
但他并没有像其他获胜者那样,留在场子里庆祝,而是拿了钱,就背着那把破吉他,径直走向了后门。
江酌没有犹豫,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后巷里比场子里更加闷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厨余垃圾的酸臭味。路祈声熟门熟路地走到巷子深处一个无人的角落,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那沓还带着热度的钞票,仔细地数了两遍,然后塞进了裤子最里层的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松了口气,靠着斑驳的墙壁,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燃。
猩红的火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照亮了他那双藏在阴影下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很亮,亮得像寒夜里的星辰。但那光芒却是冷的,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警惕和疏离,像一头受过伤的幼兽。
江酌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定,并没有立刻上前。
他看着路祈声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姿态娴熟,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淡淡的戾气。直到一根烟抽完,他才将烟头狠狠地在地上碾灭,转身准备离开。
也就在这时,路祈声看到了站在巷口的江酌。
江酌看到他望了过来,才冷冰冰地说出第一句话。
“你不应该抽烟,你这是在作贱自己。”
路祈声的身体瞬间紧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警惕瞬间变成了敌意。他下意识地将吉他抱得更紧了些,身体微微弓起,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 有事?”他的声音比在舞台上时要冷硬得多,也沙哑得多。
江酌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这身与后巷格格不入的西装,以及过于具有审视意味的目光,或许吓到他了。
他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有攻击性。
“你好,我叫江酌。”他递出一张名片,“回声石音乐的经纪人。”
路祈声的目光在那张设计精良的名片上停留了两秒,却没有伸手去接。他脸上没有任何普通人见到“星探”时该有的惊喜或意外,反而,那份敌意更深了。
“没兴趣。”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绕过江酌就要走。
“等等。”江酌侧身拦住了他,“你不想把你的歌,唱给更多的人听吗?”
路祈声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地转过头,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
“ 更多的人?”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然后呢?被你们包装成流水线上的商品,唱着言不由衷的歌,去讨好那些根本不懂音乐的人?”
江酌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年纪不大,想法却这么偏激。
“ 看来你对这个行业的误会很深。”江酌耐着性子解释,“一个好的平台,可以让你的才华被真正看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一千块钱,在这种地方消磨自己。”
“我乐意。”路祈声的声音硬得像块石头,“至少我唱的是自己想唱的歌,拿的是干干净净的钱。这不叫消磨,叫活着。”
说完,他再也不给江酌开口的机会,径直朝巷口走去。
就在他与江酌擦肩而过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暴躁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瞬间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水花。
路祈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第一反应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怀里那把破旧的吉他。
也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宽松的T恤袖口往上滑了一截,露出了一段触目惊心的小臂。
上面遍布着青紫色的、深浅不一的瘀伤。旧伤叠着新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江酌的瞳孔再次狠狠一缩。
而这时,巷口也传来了两个男人不怀好意的叫骂声。
“ 臭小子,跑哪儿去了!害老子们一通好找!“
“ 扑街仔,龙哥你也敢骗! ”
“ 今天再不把钱还上,信不信老子卸了你的胳膊!”
路祈声的身体,在听到这些声音的瞬间,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江酌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他看着路祈声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那双明明充满恐惧,却依旧强撑着不肯示弱的眼睛,心底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脱下了自己昂贵的西装外套,一把罩在了路祈声的吉他上,连人带吉他地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拉。
“跟我走。”
江酌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在路祈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江酌拽着,朝后巷的另一个出口,狂奔而去。
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男人们污秽的咒骂声,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路祈声被江酌紧紧地抓着手腕,被迫跟上他的脚步。这个陌生男人的手掌很宽大,很温暖,和他被雨水打得冰冷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能闻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烟草味和威士忌的冷香,和他那身精英的行头一样,都代表着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遥远而光鲜的世界。
他不知道这个叫江酌的男人是谁,也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他只知道,在这一刻,在这个大雨滂沱的、狼狈不堪的南城夏夜里,第一次有人,在他被全世界追赶的时候,选择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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