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没说,他早在十七年前见过我。那是他跟他老师崔首辅的渊源。
十七年前,生母皇太后蒋氏,也就是我皇祖母崩了。因先帝无子,生为表弟的父皇是藩王入京继承大统,只能将蒋太后与已故的父亲王爷合葬于旧王陵。
我父皇不甘心,暗示那会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傅先生远赴湖广巡视,把事情搞得再复杂些,就说王陵失修,不适合安置太后灵柩,之类云云。为彰显皇恩,父皇母后特地将傅玄接进宫,做太子学伴。
那天嬷嬷抱着傅玄来时,下着毛毛细雨。四岁的傅玄着一身小小的道袍,带一顶圆帽,瞧见生人,亮晶晶的眼睛一弯,轻轻笑了笑。嬷嬷将他放下地,他便有模有样地作揖行礼,眉清目秀,甚粉妆玉琢。
我母后正怀着皇妹,母爱泛滥。一把搂过他又亲又抱:“好乖乖。”
他没见过这样热情,低下头将脸藏起,缩进母后怀里,伸出两只手臂环住母后的肩颈,搂住她。
我才两岁,牙牙学语,在地上乱爬。看见母后疼爱别的小孩,我再也不是天底下唯一的小公主了。顿时大叫一声,哇哇直哭。宫中姑姑们拿着各种小玩意儿逗我无效,我母后亲自抱起我,指着傅玄道:“是哥哥。”他作揖:“公主殿下。”我盯着他瞧,这人像画里的小娃娃。于是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脸,他避了避,稍稍退了一步。我感到很受伤,埋在母后怀里接着抽嗒嗒。
母后拍了拍我,笑道:“亲亲儿,被你父皇宠得娇气。你瞧这个哥哥多好。”我“咿呀”怪叫,伸手去勾他,喊着两个音节,“我要,”
他拘紧。以为我要他腰带上的玉珠,边解开他腰间的挂饰,络下一只剔透的珠子,攥在左手递来:“给。”轻轻碰了碰我,说,“公主可不能吃…”
我探出脑袋“哦哦”应答他,不吃不吃,像夜间唤伴的鸮,伸手够住宝石。他扶正我的帽儿后,垂手紧紧盯住我。我把珠子放在地上溜,看它五彩斑斓滚来滚去,也跟着爬了几步,笑得冒几个鼻涕泡。他嫌弃地别开目光,母后笑了几声,吩咐人替他安排。我趁机一股脑放进了口中。
他猝然回头:“不能吃!”瞪眼喝。
嚼嚼嚼。没味。
母后忙扼住我的下喉,用手撬开我的嘴:“来人来人!”
没一会,我被倒吊着,喉舌伸进异物,连连作呕。十分之难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哭着哭着,猫眼石终于呕出来了。
他怀着闷气,瘪了瘪嘴。
后来他照例住进东宫。
我皇兄从没那样兴奋。第一次要有朋友。凌晨便爬起床,左右徘徊,眼巴巴望着宫墙之上深蓝的天。偷偷备了捶丸、蹴鞠、马球、抓几只蛐蛐儿,欲和这个富贵子弟玩乐。我皇兄比他年长一些,见了他,涨红脸,连连牵过他的手,拉到文华殿后的主敬殿,妥帖好座位和笔墨纸砚,几个管事太监也不敢怠慢他。
那会儿教皇兄的是两个翰林学士,一个都察院都御史严老,严太傅,都认得傅玄,经常跟他爹串门儿。喊他“小公子”。皇兄字还没认全。学得正是《帝鉴》和《幼学》,看傅玄一副乖乖听课、小学究模样,笑着说:“你年纪比我小,可我要请教你。”小孩傅玄听不懂调侃,应道:“好。”皇兄笑得更开心。待老师们散课,他问傅玄:“你斗过蛐蛐没?”傅玄摇头。“打马球?”他摇头。“抽陀螺?”摇头。“那你会不会玩儿?”把人问住了。
突然某天,皇兄对他说:“我带着你到御花园玩,去不去。”傅玄思索了会:“不去。”皇兄不乐:“你怎么只会摇头,要应我,说去。”傅玄:“后苑我不该去。”皇兄笑:“那孤命令你陪着孤。”装太子派头。皇兄大伴冯公公也怂恿他:“小公子才四岁,有什么事呢。”
本来是没什么事。臭皇兄带他到御花园逛,看灵植异物,两只白羽孔雀、一只傻羊驼,三只黑兔子,五只肥宫猫,七只八哥画眉鹦鹉鸟。好好地。他便要拐偏去绛雪轩的抱厦瞧瞧我。
我吃饱饱睡香香,皇兄摇起风铃丁零作响,把我弄醒。我傻笑,探他:“我要,我要。”要抓风铃。皇兄笑着跟傅玄说:“这是父皇的心尖宝贝。别瞧她现在乖乖的。可蔫儿坏了。不如她意,就使劲闹。”皇兄还是太早下结论。忘了母后肚子里还有一个,届时她会毫不客气夺取我的圣宠,看皇兄跟看废物似的。
这会儿傅玄有了上次的教训,站得远远的,只瞧着灯烛,嗅了嗅道:“我听闻后宫之中常用长足高灯,虽是好看,却极易起火。”他又指了指外头,“我瞧水缸也不是日日蓄满水。”宫中本就雷火多,皇兄道,“你小小年纪,可真周到。”对他招手,“你怎不过来瞧瞧她,这小鬼模样,又讨人嫌又可爱。”傅玄嗫嚅轻声说:“我怕她受伤。”皇兄笑道:“不可能,只有她伤人的份。”在旁的奶娘和女史也笑说:“傅先生家的小公子可真讨人喜欢。”抱起我,挨着皇兄和傅玄。
我不住拍手喊:“乖乖。”皇兄对傅玄说:“她说你呢。乖乖儿。”傅玄不乐意:“我不是。”皇兄不再打趣他,摸摸了我的脑袋。我一激灵,往傅玄那儿栽。他仍躲。我作势要哭。
奶妈子捞起我哄:“好公主,他害羞嘞,哪有不喜欢俺们公主的。”傅玄当了真,红着脸反驳:“没有。”众人“啧”一声,“这孩子,较真儿。”
皇兄见状要护着他,拉他走:“我们回去。”
奶妈子将我抱回床,唱歌儿,哄我入睡。“皇家公主住宫殿,东屋点亮西屋亮,不见俺们草舍间,粗茶淡饭也一天。”女史斥退她,赶忙给我念了首太白的《静夜思》。
可可睡了一阵,夜过拂晓,闷闷地,不知从哪飞来的南方噪鹃在孤鸣。
宫里早夭犯天花的孩子多。运气背的,撞我身上了。也不知是不是,全身痘症红疹。身如火炉,四肢百骸又痒又疼,吊着气。我啼哭不止,昏死几回。
母后心急如焚,四处问药。
宫里便渐渐传出,傅家子命不好,克人。说傅玄出生第一天,他哥子就病了。今天他来一回,公主也病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又说傅家子乙未年十月初九,酉时生,乃是金年金月金日金时,四金之人,性硬情烈,煞气重。而小公主戊戌年,二月二日卯时生,三木一金,主木。金有克木,伐木之道。小公主一见了他,就要被砍去一截。
我父皇母后信了邪,着人把他看紧在东宫,不得随意出入。若是我有事,让他给我陪葬。
远在湖广的傅先生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火急火燎,撂手,上折子说:生病了,预回京。我母后趁机激怒我父皇,敕我舅舅,锦衣卫同知(现在是指挥使了)去逮他。我母后假装劝:“陛下,杨先生才走了多久。一朝天子一朝臣,勿要寒了臣子们的心。”
前首辅杨文远是先帝顾命大臣,我母后曾拜他为师。当年是杨学士请我父皇做的皇帝,几年来一人独大。我父皇联合一班新臣,才把杨学士踹回老家,致仕闭门。
想起杨学士,我父皇就心烦,不爽快道:“朕是天子,还要看他们的脸色?”
当下京城漫天飞流言,有说,为着玄而又玄的缘由,囚着大臣的幺儿辖制他们。也有说,傅家子犯了事,害死了小公主。傅玄他爹无奈,恳请了当时的首辅崔言。
崔首辅和傅先生政见上虽有些分歧,却没有公然对立。崔首辅发文责备了傅先生几句,让他用心干,勿要多想。当时还是次辅的苏铖趁机指使给事中,弹劾首辅包庇纵容罪臣。我父皇召崔首辅问话,没想到崔首辅说,傅家老母久患不愈,须得孙子看顾看顾,以全孝心。要接傅玄出宫。
我母后喝过安胎药,看着我难受,哭了一阵。得知首辅崔学士要亲自庇佑这个孩子,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过分。让我父皇准了崔首辅。
宫里头太监立马替傅玄收拾东西。
那时六月柳条垂地,东宫端庆宫前的一颗枣树油葱葱。皇兄在树下抑郁,拖着傅玄哭,不让他走:“妹妹不来了,你也要走了。既然你们都要离我而去,就不该见你们。何苦生下我。”吓得冯大伴,几个公公千哄万哄,“小祖宗”不断。
傅玄静静看着皇兄撒泼,毅然决然地说:“下次,我不愿再来了。”
崔首辅就在垂花门外等他。崔首辅三十五岁盛年,眉清目正,垂长美髯,绯袍玉带,潇洒清和。为人心思活络,当时甚得我父皇信任、母后青睐。
傅玄虽没见过崔首辅,却飞快跑去施礼:“玄拜见老先生。”崔首辅蹲身搂住他,笑着说:“傅东澜从哪修来的福,生了个好孩子,走,跟我回家。”傅玄点点头。
离宫的路上,傅玄扯了扯崔首辅的袖角:“老先生,我不是酉时生的,那不是真的。”他记得生母常说:他出生时,已是夜半,一轮冷亮的圆月大而骇人。
崔首辅道:“是真是假,不要分辨。他们只信他们想信的。”听不懂。
“姜和……”崔首辅喃喃自语,望着眼前这个孩童忧虑天真的眸,叹气说,“小公主染上的并不是天花。”
姜皇后这女人虚伪狡诈,惟我独尊。若她的女儿真的有事,她必兴大狱,不会放过宫人,不会放过你。
现下她妥协,定是小公主有所好转。
傅玄若有所悟,眼里一亮,语气轻快地说:“我明白了。”这会,轮到崔首辅纳罕了:“什么明白了?你倒高兴起来了。”
他回答说:“照老先生所言,那位公主妹妹就一定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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