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第二节晚修下课,几个人还在座位上嘀咕莫名其妙的地理选择题,走廊上却倏乎暗下来。
泊今循迹抬头看去。晚松影子的投罩下,蓝白色校服攒动,人流没像往常那样来去。他们拥挤在一起,刺激的神色和挤眉弄眼的笑意像烟花,在脸和脸之间飞快地炸开,曳动着倏乎流过。
窗外走廊顶灯打了一圈白亮的圆,叶揽云和宋玉声就站在圆中央。
泊今一行人凑到教室窗边,透过斑驳的光和影子,看见宋玉声手里提着一个缎面的礼物袋子,揽云的手却背在身后。
“发生了什么?”
女孩儿们小声的疑云海浪一样层层传递,又被没错过刚才那一幕的同学拍回来:
“他说‘想认识一下’,说是有点……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传话人的神情像一帧经典的电影镜头,讶异、羡慕和微妙的抵触。泊今小声地对林斐耳语:“他这样,不是太不给揽云面子了吗,这叫人怎么下得来台?”
“他就是这样,就是……会不看眼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林斐微皱着眉,抿嘴,“成绩又好,又会组织,高三级部主任对他一直很偏爱——不然你猜现在高二地界这么乱,怎么连老李都没有来?”
“……你有看见高跃吗?”
泊今环视四周,心里因为莫名出现的想法有点儿钝麻。她想到昨天女孩粉红的面孔,迟疑而低缓地说:“我在想,揽云昨天陪她去看的那一眼……是不是就是他话里,钟情的第一面?”
她顿了顿,体味到这个可能性里锋利的残忍:“我去看看她。”
泊今从教室后门里往外挤。沿着走道,背过那两道身影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像眼泪一样。它们是浅灰色的夜幕里忙碌飞舞的精灵,拉开对于平凡高中生来说完全罗曼蒂克的冲击。那两道身影薄薄的立在天灯沐浴下,打眼看去竟然漂亮得很登对——才不。
泊今在心里悄悄地反驳,他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
高跃的泪水像幕布一样。
泊今在对面楼层的空教室找到了她。从这个位置放下视线,正好能把它落在她们班门口。这时候人群已经散去,只剩几个结伴而来的意兴阑珊往回走,慢悠悠地踱步。像是还没得到收拾的冷炙。
她没有想到高跃会这样流泪。透明的面纱笼在她浓眉以下,那些,那些平时鲜艳的神采、包裹在玩笑里软钝的东西全部被洗去,她的面庞上展露出一种,月光一样锋利的脆弱。
于是泊今坐到她身边。
高跃支着一条腿,这时候在胡乱地用力擦眼泪:“我等一下就回去……算了。”
她自暴自弃地低头,把攥成一团的纸巾塞进口袋里:“……你们是不是知道了?我挺喜欢那个男生的。在今天以前。但我只是有点喜欢……而已。”
“我妈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她突然莫名地另开了一个话头,声音颤抖、模糊,落满了泪水,“她马上就要再婚了,马上她就要去离我不知道多远的地方生活,一辈子。我其实挺为她高兴的。”
高跃接过泊今递来的纸巾,没忍住哽咽了一下:“我爸和阿姨刚刚有了一个孩子,他们,还有我奶奶最喜欢的男孩。”
“今天老彭上课不是说,很多人叛逆,其实是想用一种扭曲的方式,把自己作为纽带,让父母还有机会联系在一起吗?我那个时候就想到我自己了,于泊今。”她依旧没有看泊今的眼睛,也许是不敢:“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跳注定要出丑的马戏。”
“我特别特别,特别羡慕揽云。”
“她是一个……一点也不窘迫的女孩,非常‘女孩’的女孩。我小时候特想做这样的人,但是我做不了。”
泊今不说话,拍拍她的肩膀,意思是“我在”。
她把手里的纸攥得更紧了:“我老和男生称兄道弟,只是因为觉得这样看起来很特别……和一般的女孩都不一样。”她自嘲地低下头笑了一声:“大家喜欢的东西,我老是表现得不在乎。”
“因为那些,‘女孩儿的东西’,”高跃哽了一下,“我从来,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是不是很拙劣?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碎一地的。可是为什么是今天……?”她低低地自语,好像并不想求得一个答案,“为什么非得是今天?非要这样……”
暗恋男生喜欢她的理想女孩儿。它宣告绝望的彻底。完美和完美猝然撞击,卑小的“她”就在疾驰声里怦然地碎裂一地。
“你喜欢宋玉声,也是这样吗?”泊今从她颠颠倒倒的剖白里看见一条明亮的血线,她几乎是冷静地取刀放血,“因为认为‘大家喜欢的女孩’会喜欢他那样的人,还是觉得假如得到他的青睐,你就会成为想象里的‘我’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说:“他和你以为的并不一样,你也是。”
钟叙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离放学还剩半个钟头。他的目光从她的空座位上依依地收回来,点在手腕压着的信纸上。
明天是泊今的生日。
他在写信。
但他手边的信封并不是空的。在它的最里,有一封发皱发黄、好像已经存在过好几年的旧稿纸。钟叙知道它的抬头是熟悉的字体,蓝黑墨水蜿蜒出三个大字:
自白书。
于泊今的……自白书。
大约三年前,它意外从垃圾桶出走,偶然落在他桌下。钟叙好奇地展开这张被遗弃的自我,就把另一个人揉皱的“不为人知”隐秘又柔软地翻开。
那时她谴责“我”,因为彼时的一位朋友曾发出求救,但是“于泊今”并没伸手。
但是她冷静地对自己说:“做得没错。”
她这样写:“也许重来一千遍,我还是这样的选择。R很痛苦,我知道她痛苦。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我看见她的眼睛,就听到泪水像海潮一样——因为‘听见’,所以我得到了责任。
可是我想,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地向我呼救。她要抓住理想,所以向很狭窄的亲密关系里伸手。所以迫切地恋爱,迫切地把朋友也当成假性的恋人来爱。漂亮、天才、成绩出众——她把这些想要的东西放在理想情人身上,一个一个宝箱一样的去寻觅。也许有一瞬间满足吧?但是很快就破碎。她在这段不计后果溺水一样的寻宝里面伤痕累累,我看见她的眼泪——但她并没有真正地向我求救。”
她写:“我不想做‘被抓住’的其中一个。除非她终于愿意建立起自我。理想也许并不必要向别人身上去找——”
“理想也许并不必要向别人身上去找——上前一步,‘我’本来就可以抓住。”泊今看着高跃被泪水沾湿的睫毛:“温和的男人、文雅的男人,觉得有趣就停下来看一看。你不需要凭借这些就可以获得想要的任何东西——我们生来就是这样有力量。”
她在“自白书”里写:“我很年轻,而且野心勃勃。未来不知全貌,但我的掌纹下本来就压着王座的扶手——不是公主,不是女王——我的权力来自于我。我是一个年轻的国王。”
“——因为我的权力来自于我。”于泊今看着高跃,一字一句地。她忽然微微地笑起来,凑近低声说:“没有说大话,我也有这样很难过的时候。”
“前段时间和妈妈因为死去的父亲大吵一架。这几个月投稿没有一次成功,准备了两年的推优机会终于失之交臂。”钟叙现在还能背出里面的字句,他想起这些蓝黑色的笔触时,仍然像第一遍看它那样微微地颤栗——每一次,因为那一天是他父母离异的第二个星期五。
“我觉得自己正在溺水,透明的四方盒子里,马上就窒息。但就在那天晚上,像是、像是神迹一样,我被莫名推送到获得推优机会的,她的博客。”
“我并不认识她,距离最近的时候是推优表单上两个名字挨在一起,她在第一个。那时候,她已经在台湾下了飞机,拍了一张晚风,剖白几千字怎样从一个小孩踏进台北的文学营。那些文字就像那一刻的风,是潮湿而且温凉的。它们很轻地落在我的心上,带来另一个人一整个生命轨迹的重量——你知道吗,她的人生就和我曾梦想的一样。”
“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再也不重要了……因为只要有人在我理想的道路上向前走着,我就可以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所有痛苦,全部都原谅。”
高跃安静地仰头听着。她问:“你那时候流泪了吗?”
“嗯。不是因为‘痛苦’,”泊今的声音很轻很轻,她说,“是因为‘原谅’。”
“我在那一天晚上知道,原来自己不是天才。我的梦想并不像月亮在手边立刻就能够摘到。
但是从那一天晚上开始,我知道自己谁都可以成为。就像失去父亲,它带给我的人生无法弥合的陌生创口。但我也已经把某些沉重的东西和他一起流放。我只是我自己,我的王国就在足下。”
钟叙每每想起这一段自白,记忆里就跳出来初中某一个遥远的下午。老师问年轻的孩子们:如果要选一个词作为自己人生的注脚,大家都会选择什么?
“宽容”“善良”或是“勇敢”……大家的回答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轮到于泊今的时候,窗外的翠竹影子恰在他桌上敲了一下。日光和阴影交替一息以后,他唯独记得女孩的声音像玉珠子铛铛地落下,她说:“我希望是……慈悲。”
那声音就像响在当下。
所以即使在重逢以前的记忆里,她从没有带任何偏好性地看向他哪怕一眼。但只要她站在那里,她的“自我”允许他看见,钟叙就不能不无可自拔地喜欢她。
这个人,说很心软,有时候又冷静得像无情。钟叙这样想着,嘴唇却微微地弯起来。这时候天上的明月和云影回望他,和晚花香共同糅成轻纱一样的风。它是温热的,像有一千只夜莺在背景中低低地婉唱。它们把他心里的独白送在月光下,它说:“……任是无情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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