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姑姑，你先下去吧，本宫今日身子不适，怕将病气过到大王身上。”赵西华抬眸看了一眼男人冰冷的侧脸，低首道“那样，就万死也不能洗清罪过了。”
就在这时，外头闪进来个人影，却无人通报。修挺的黑色身影笼罩在地砖映射的白光里，刺眼又梦幻，让殿中人不能立时看清他的模样。
直到他走近了，腰间悬挂的海螺与玉环相击发出清脆声响，云窈才意识到来人是谁。她定定看着他旁若无人的踏步上前，往上座去，宫人们见了他甚至还要让路退避到一旁。
公子全见到他时，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以手扶额掩饰住那几分不自在。
“大王。”
来人象征性抱拳行了一礼，
公子全挤出一抹笑看他，颔首示意他坐。
“大王，少府处送来的帖子还有好几本没打开，他们那边催的急，您该批阅了。”
来人回禀道。
“孤知晓了，你在门口等孤便是。”
“是。”
云窈看他风似的来去，这是侍从史官么，真是好大的谱。
“你怎么了？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么？”胡华盯着霖小声探问。
霖的神情变化实在明显，他直勾勾的看着黑衣人来了又走过去，连碰翻了杯盏，酒水撒在了身上也没察觉。
“那为何，他看都不看你们一眼呢？把你们忘了？”胡华盯着他跨出大殿的背影继续问道。
这狐狸说话向来欠得很，云窈掀了掀眼皮，淡漠地看他一眼，已经没心情去与他责骂争辩。
霖反应过来时，利落的收拾了碰翻的杯盏，也没有理会胡华，而且闭目沉思起来。
上座却忽然起了争执，杯盘碗箸丁零当啷散落一地，衣裳在空气中划动的声响传来。
他们抬头去看时，只见赵西华冠发凌乱，飞快地往后面的屏风处去躲，公子全则不依不饶的起身追赶过去，二人像是因什么闹得十分不愉快。
一众宫人瑟瑟缩缩，无人敢上前。春雪与英姐着急得走来走去，也不敢过多凑近。
“这公子全，是犯疯病了么？”云窈拧眉去看，她此时身上尚有灵力。
她觉得赵西华是好人，忧心她受生命威胁，于是再次耗费灵力驱出元神上前。
只见他将赵西华钳制在花架上，后头一瓶白粉色的蝴蝶兰摇摇欲坠。
“你看不起孤？你还是打心底里瞧不上我，对不对？你告诉我！”
赵西华脸颊通红，被他扼住了嗓子，话都说不出来，谈何告诉？云窈无语凝噎。
“孤以为，孤坐上了这宝座，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人都臣服于我。你，也会。孤给足了你尊重，予你家族荣耀。而你呢，从始至终都看不上我，想要远离我，背叛我。”
赵西华憋得泪眼朦胧看着他，使劲摇头。
“你现在肯定觉得我可笑，可怜又可悲吧，哈哈……”公子全这才发现自己一时疏忽掐红了她的脖子，佯装从容，即刻松开了手。
云窈也慢慢松开了指尖聚起的灵力。
“妾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从未看不起大王。”赵西华捂住胸口大喘着气，说道“臣妾没有想过背叛大王，也记得大王给妾与家族的恩德。”
他闭目抿唇，额发的阴影笼罩住半边脸，半晌道“那你为何，不能有一点，喜欢孤。”
说完这话像是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高大的身影都像是萎靡下来，失去了先前迫人的气势。
云窈甚至觉得，宽大袍服下的他，在微微颤抖。
后头他们再说什么，云窈没有再留意了，看得出赵西华性命无虞，她便闪身退了出来。
公子全在后头也不过待了片刻，没有多留，径直出殿去了。或许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亦或是没有得到。
云窈戴上了结灵珠，等待灵力慢慢收聚。她觉得，她是时候离开了，还有涂灵的心愿，她还未助她实现，没有那么多时间够她耗的。
“我想，我得先离开了。”云窈对霖说道。
霖蹙眉睁眼，用商量的语气道“是你家中出了什么事吗？我们已经找到人了，我需要你帮助我，找个机会我们将人带走就行，不用很久的。”
云窈摇头道“我说服不了他，或许只要我在他就不会走。你若能尽快说服了他，我会助你行事，可我不是为他而活的，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去做。至多半个月，我得离开东陆。”
霖眸光黯淡，抿唇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说。
只有胡华在他们中间，一双狐狸眼滴溜溜地转。
云窈起身欲走时，赵西华出声叫住了她。
“云姑娘。”
她今日经历了许多，喊她的声音中也透露出丝丝疲惫。
赵西华已经整理好发冠，礼服，急急走了几步向她招手“云姑娘可否上前，本宫有话想与你说。”
云窈依言上前去，看她想说什么。
英姐将云窈迎到上座，又倒了茶水才退让开去。
“云姑娘，你见了我们大王，觉着如何？”赵西华振作精神，含笑问道。
云窈如实回答“残忍，自私，冷血。”
赵西华颔首不语，沉默片刻后，才缓缓道“确实，他算不上一个好君王。”
“更不是一个好夫君。”云窈打断她。
赵西华收住诧异之色，继续神伤道“可我还是想求姑娘救救他，也是救救我。”
她是神么，为何都要向她请愿。
云窈道“怎么救？”
“我知道了姑娘是龙族，有很强大的力量。你一定能救他的。”
云窈心中震颤“谁告诉你的？！”
“是大王，他知道了那些妖怪的秘密。他说，只要大妖没了，他一定可以改邪归正做一个贤明的好君王的。而且，他还听说了那些妖怪在密谋着要除去姑娘你，所以，姑娘，你如今的处境也十分危险。”
天吴真是好大的本事，云窈冷笑。
“他威胁你了？”
虽说，她没有再听他们后半程的对话，但她能感觉到，这赵西华，八成是被胁迫的。前一刻她还在她眼里看见了冰冷的恨意，怎么会转瞬就替人求助了呢。她要是她，巴不得找人弄死这公子全。
赵西华没有立刻回复，她四下看看，身边近的只剩英姐与春雪了，才放低音量道“他以我家族人性命为胁迫，我实在没有办法。”
“凡事讲求利益互置，这道理王后想必也懂。”云窈冷冷清清道。
“春雪说，那人你已经见到了。我们这，还有什么值得龙族稀罕的呢？”
云窈放下把玩的碧玉杯，点点头道“嗯，确实没有，所以王后娘娘还请另请高明吧。”
赵西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一双含着水色的眸子盯着前方游水的鱼，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窈本想起身就走，不经意看她一眼，又觉她哀伤可怜，周身都像笼盖了一层水雾，湿漉漉的。她顶不喜见到这些渺小脆弱的小东西伤心难过。
犹记起她七百岁时，有一渔人携孙女出海打渔，那日气候本晴朗舒和，祖孙二人也一路有笑有唱，温馨欢乐。
她与绛宁嫌深海烦闷，偷跑出龙宫来，遇上这老汉与孙女对唱，一时新奇跟了一路。本有海怪想来作乱，见有龙族随在两侧，便跑远了。
既无海怪折腾，小船也算一帆风顺，驶得平稳。
后遇海中一小岛，老汉将孙女送上小岛歇息，约定打渔回来接她。岛上一片贫瘠，无甚花草绿植，但女孩心思灵巧，用沙造出了房子、小人、花树…还在沙地上画出了她与祖父的相貌。
云窈与绛宁都没想到过沙子也能这么好玩，可凭空出现过去总是会吓到她，她俩便化形作了一红一白两只蝴蝶，盘旋环绕在她身侧。
女孩见两只蝴蝶久久环绕不去，便将她俩视作了朋友，自顾自念叨时总带上了小红与小白，还用沙子为她俩制作了她所认为的“美食”。
老汉过了不久便回来了，隔着老远便与孙女招手，脸上喜气洋洋，看起来是满载而归。
女孩与小红与小白告别，将白日里做出的成品都做礼物送给她们。
风雨难测，就在女孩站在岸边等着祖父时，狂风暴雨骤然席卷而来。
小船难以支撑，没到岛边便被风浪掀翻，老汉狼狈的连人带鱼篓都掉进了海里，他的孙女匍匐在岸边，嘶声尖叫着，与之前的阳光明媚，和风细雨判若两人。
云窈有些同情，想着出手将老汉带出风浪，绛宁却一把拉住了她。
“人族自有命数，他们的命格你我去干预什么？怕是想挨天罚！”
“拉他一把，也不算干预命格吧，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看着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过去救祖父，云窈有些同情。
绛宁不依，干脆要拉着她走开去。
就在那时，老汉沉没得没了影子，女孩也心如死灰，没了哭声。云窈再去看时，便看到她疯了似的在风雨中踩碎了白日里所做的一切，跌跌撞撞走进海里去了，被风浪拍打回岸上也依旧，直至终于被吞没。
她说“我该和阿爷去的。”
云窈每每想起那女孩便觉心内不安稳，渡劫失利被祝容救回的某些时刻里，她总会想起她，是否当时她设法劝慰那女孩，她便不会死在那么烂漫的年纪。
知晓她并非人族，人还是救了她，而她呢？
她看着赵西华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思及故人，终于还是狠不下心来。
“只要大妖离开东陆，他便改邪归正，是么？”
赵西华闻言，怔了怔，忙说“是。”
“那他会还你自由吗，我指的是，让你出宫，你并不喜欢这里吧？”云窈对春雪的话有一些映像。
赵西华迟迟没有回答。
——
回到瑛雪轩，夜半无人之时，云窈取出了结灵珠，使用二人独有的契约密语向召唤冥巳。
珠子清透，上面映射出龙宫的光景，冥巳此时正盘踞在他自己的洞穴中午憩。收到云窈的召唤，他眉心的龙纹印记闪动。巨岩上的黑龙舒展身躯，其间走出一虚渺的人形，踏破虚空，来到了云窈身边。
云窈要紧的还是先询问了父王母后的相关，冥巳说到一切安好，她这才定下心来。
黑袍玉带缓缓垂落在榻尾，冥巳与半倚在床榻上的她相对而坐，眉眼温柔。
他笑说“就是你这妹妹不安稳，对继承王位依旧虎视眈眈。”
云窈眨了眨眼睛，笑道“她又闹事啦？我出逃的事不会被她发现了吧？”
冥巳摇头，微微蹙眉道“她很安稳，把一切都做的很好。用尽了心思在你父王母后身边讨巧，且好似有心收拢四海五部，近来一直在龙族守备军与海市中穿梭，忙得不可开交。”
云窈听后并无异色，她半分气也生不起来。
冥巳安慰地伸手轻抚她的头。
云窈素来知晓，她这同父异母的妹妹，除了爱挤兑她，挑衅她，智慧与能力都不算差。有她在龙宫为父王母后分忧，她反而还能安下心来。再说，她的确也没那么想做这龙主。
——
已是人间九月天，没有太阳的时候，冷意铺天卷地地弥散。
云窈最终应允了赵西华的请求，次日乔装改扮成宫婢模样，来到了公子全的极乐殿。
宫婢的衣裳单薄，又不容她在外加个斗篷，没有灵力不抗冻的她被冻得满面通红，手指头都没了知觉。她举目四望，四下阴沉一片，只得叹出一口白气。
好在殿内燃着暖香，让她不至于开口哆嗦，显得狼狈。
云窈随在一众打扮妖冶的宫婢后，端了一盘烤栗子。
殿中空荡阴沉，但她老远就看见那头跪了个人。起初以为是哪个倒霉的又触了公子全的逆鳞。走得近了才发觉，跪在那儿，一身铠甲的，除了凤楚，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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