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林鹤语对人间的日月没什么感触。一年与一月之期，不可能分辨不出来。
时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溜走的呢？
或许一切从她们师徒二人初入永安时，就露出了端倪。
不及深想，林鹤语抬手施法将地上被玉符砸倒的花枝和烛台归位。
道：“所以，其实你是怨我的吧。”
云郁离哑然，头撇向一旁，眼角有因为激动而隐隐泛着的泪光。
地上缭乱的花枝和烛泪混为颓靡，像是有人心态濒临崩溃的痕迹。
林鹤语道：“因为神姬千年出世的传说，你不相信这世间如今还有个鲜活的神姬。你以为这一切都只是林家在自导自演，对外声称有个走丢的女儿只是他们拙劣的把戏。而我这个因为柳州之难而声名大噪，却藏头露尾的林姑娘，就是借势而来的骗子。所以，在我入京城之时，你才会找人百般阻拦。若我猜的没错，柳望是你的人吧？”
当初柳望在十里原拦截林鹤语师徒二人，她借了司徒清绝等一行人的手，才顺利进了京。
林鹤语接着说：“可后来，你以白轻霄的身份来到青峰学院，对我诸多注意百般试探之后，发现我会的本事不少，并不像是徒有其名之辈。你心底慢慢相信或许我真的就是新诞生的神姬，你开始对我抱有期待，在同时也发现了我并非见死不救之人。可时间流逝，你越发觉得我眼明心却盲，对眼前明晃晃的灾难会伸出援手。对从前你母亲的遭遇却不闻不问，对你的苦难更是视若无睹，你开始想不通为什么……”
“你母亲是大渊的青薇神姬。她一身不得自由，却广施恩泽庇佑万民，甚至教会了寻常凡人采纳灵力踏上修炼之道。可谓是功德无量。可这样的一个人，却在盛年的时候销声匿迹。在大渊的传说之中，关于青薇的消失有太多的猜测。其中最晦暗的一条，就是她是被人暗害，最终灵力枯竭而亡。”
“作为青薇的儿子，你对这一点猜测最能感同身受。你受大渊皇室挟制多年，虽被誉为永安城最金贵的郁离公子，受万民尊重敬仰。可你心里却清楚，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你那一身灵力纯粹的血液。你每月都要游街，要来这座神殿祈福，要贡奉出自己的灵血。你永远虚弱，一直痛苦。”
林鹤语平静地陈述，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太阳很好，月亮也很明亮。
“所以你怨恨，怨恨这世间的人为什么不能都只是最普通凡人！怨恨你母亲青薇神姬为什么要擅自改变凡人的命运！更是怨恨凡人为什么不想当凡人，要建立在你们的牺牲之上？”
“呵呵。”云郁离低低笑着，而后猛然抬头直视她，“你说得没错，所以我让你离开也没错吧。我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回到它原本的模样。这样，也就没有这么多痛苦。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美梦，人类如此自相残杀，甚至引来你们这些所谓的神下得凡来，难道不是个需要纠正的错误吗？”
他那双生得极好的眼睛，乌亮漆黑，此时满是破碎的光，却是倔强的模样。
“你说得没错。”林鹤语缓缓走近他，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支梅花问道：“那这一支不尊时令的梅花，你又何故如此珍视，不惜耗费灵力保存？”
林鹤语盯着他，不想错过这双眼睛里的神采。
可惜，云郁离不堪被这样近距离的注视，先别开了眼睛。
林鹤语将梅花从云郁离手上拿走，手腕一翻抬手戴在他头上。
“凡间梅花一年一开，旧时之梅已配不上今日之人了。”
她眼眸沉静，欣赏片刻继续道：“去年开梅花，今岁就不能赏一赏其他的兰花菊花桃花杏花了吗？青薇神姬 ，正是因为见不得人间疾苦，才会传授凡人修纳灵气之法。她以善心入凡，她没错。凡人不想只是凡人，追求变得更为强大也没错。可青薇自身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是她低估了凡人的**所遭受的反噬。她错在强行插手人间因果，却没有能力全身而退，也没有能力保护你们父子二人。世间此消彼长，你是你，云郁离。就算你把所有从神界而来的神明，都送回神界，那这些修炼了的凡人，你又打算送往何处？”
云郁离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
心里隐隐有个模糊的答案。
对于他来说，这凡世间，如果每个人都只是普通的凡人。又有谁能比他这拥有神族血脉的人更强大的呢？
到了那时候，他自会想办法摆脱皇族的桎梏。
云郁离深知修炼之途之艰之远，到底他母亲开始传授法门的年岁至今尚短，如今修仙院校虽在大渊境内遍地开花，但大多数修炼之人如今尚算不得入门，之后这世间的人如何修炼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他自然会想方设法地，将人们的想法做法都纠正过来。
至于具体怎么做，时间自会有答案。
云郁离道：“凡人……自会是在这凡间好好生活。就不劳你操心了。”
林鹤语道：“不用我操心，那……你又何必操心我呢？”
云郁离仿佛陷入了一个头尾相连的骗局，在迷茫之中行进，前路后路都到达不了终点。
他颓然跪坐下来：“你跟我说这么多，是打算帮我母亲鸣冤，还是会救我出水火？还是说，你过多了好日子，也想来尝尝这被当作猪狗圈养的滋味……”
这些当然都不是她想做的，林鹤语没有回答，反而是感慨道：“确实是许久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了。”
好像进永安城之后，感慨也变得多了很多。
“我没想要做什么。”
之前是为了取得炼制丹药的材料才来的永安。想着不是什么难事，但也没有想到这么容易。
她基本没有做什么，灵材就送上门来了。
当然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再往后就是到了她付出的时候了。
前提是如果她不离开的话。
云郁离一直说要送她走，她本当个玩笑话听。
没想到，今日真的在她面前施起了法。
她没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自己身陷囹圄，跪在这神殿之中，所求的却没有一件事是为了自己。
明明并不是一无所求啊……
林鹤语诚实道：“我也没有想过为你们做什么。”
神是自由的，没有目的，没有归处。
当她落在神山之上，她静心修炼。
当她落在凡俗之中，她只是……因为好奇。
她好奇青薇神女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平凡无奇的凡人，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地教凡人修炼。
她更好奇，作为受青薇教导的凡人，为什么会杀死青薇。
她好奇，当初青洛神女在得知青薇陨落的时候，是以什么心境下的凡。
她好奇，云郁离明明有能力离开，为什么却情愿受着身心的痛苦留在神殿。
……
这些都是林鹤语不曾有的体会。
她会花时间养着伤重的洛青，会随手止住柳州泼天的洪水，会随手救一个在城门口差点死掉的路人。
出于自然地想这样做而已。
就像现在，她想继续留在这里，就是不想离开了。
她说不出为什么，也不是想要做什么。
满室的烛影和花香，像是要把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榨取干净。
云郁离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终于给出了回应。有气无力道：“随你便吧。”
沉重的话服压弯了他的腰背，云郁离扶着膝盖慢慢挪到蒲团签跪了下去。
“你不想走，我确实也没有办法。那你过来，与我一道祈福吧。”
话已至此，在这座名不符实的神像底下祈福，有什么用处呢？
怀着这样的疑问，林鹤语前行了两步蹲了下来。
她侧脸看向一旁的人，云郁离那张俊美的脸上此时眉头微锁唇色淡白，略显疲惫。可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从容和虔诚。
林鹤语伸出了手。
稍微用力地按在另一张空白的蒲团上。
霎时间，以两人为中心刮起了无名的风。
满殿的鲜花都纷纷扬扬离开了枝头，飞舞着、旋转着，朝神殿顶的琉璃花瓦上飞去。
满室的烛光像是受到了什么鼓舞，徒然间火光大涨。
烛台像是被触摸到了什么神的开关，烛台与烛台间连成了线。形成了一个神秘的图案。
飞到半空中的花朵，在琉璃花瓦下旋转着停留，而后又倾数向神女像飞落而去。
刹那间，神女像发出金色的光芒。
花朵萦绕着神女手中的花与剑，经久未散。
与此同时，殿中响起了旷远的钟声。
是——妄天钟。
妄天钟就在这神殿中央蒲团之下！
这一次，妄天钟响彻了大地。
永安城无人深睡，遥遥望着大衍山之上神圣的神光，聆听着这来自遥远神界的钟声。
钟声所罩之下，心海无所隐藏，灵魂皆被涤荡。
一、二、三……九声。
林鹤语听到钟声响起，心知无可转圜。心中默默数着，听妄天钟响彻九声后，站起了身。
一瞬间林鹤语身上光华流转。
围绕着神女像旋转的花朵，如流水般向林鹤语袭来。
在她身边三尺处又有生命般，旋转着不靠近了。
就在这时，神殿的小门开了。
“恭迎鹤语神姬归位！”
“恭迎鹤语神姬归位！”
“……”
恭唱着的人们鱼贯而出，很快将神殿填满了。
哦，不，神殿的中心，花朵画出了一个空旷的圈。
云郁离低垂着眼眸，对一切视若无睹。
尽管他也在花朵的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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