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匪石》
岑恕/文
第一章五年后
将车子停在教八楼前方，温苓脚步匆匆地往里赶，身后有人唤她，“讲座而已，又不点名，你别着急！”
她停在门口，跺跺脚。
三月天，还有些冷。
北城的春天一年比一年来得迟。空气里的水分被挤干，连带着颜色也消散。枝桠和天都是灰蒙蒙的，抬眼望去，窗外总见不到一抹绿。
她是师范大学研一的学生。此刻，院长坐在学院礼堂的最前方。身后的白色幕帘倒映着本次开会的主题。
「监狱义教同出发」
前三排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学生。从研一到研三，大多数学生早早来礼堂占据最后几排角落的好位置。往座位上一窝，拿出手机，对这个主题显得漠不关心。
倒是当院长展示前几年的学生在监狱义务教育的照片时，大家好奇地抬起了头。
不过也就稍作议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犯了法的人也不过两眼一个鼻，都是寸头，照片中他们仰脖看向黑板时，说不上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报名要求，大家看一看，有意愿的现在就可以举手。”
温苓旁边的女生只扫了一眼就重新看向手机。
“——有三个学分。”
院长补充道。
依旧没人举手。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监狱在北城的郊区，每周有三天的早上都要去教学，且不说需要特意早起，路上单程花费个把小时，何况研究生一二年级就没几个学生早上没课的。
温苓盯着照片上某个被剃短到可以看的发青的头皮看了一会儿，站起身，“院长，我想去。”
院长推了推眼镜。
“这位女同学。因为工作的特殊环境，我们最好要一个男生。”
温苓环顾礼堂，轻声指出事实，“院长，可是没有男生想去。”
几个离得近的学生不知道为何，听了这话痴痴笑起来。
旁边女生敲敲拽了拽她的袖角，小声提醒，“哎，你早上四天都有课，抽不出来时间的。”
温苓摇摇头，“没事。”
她想过了，大不了就补考或是重修。
辅导员不知道在院长耳边说了什么。后者点点头，又往温苓那边看了一眼，“好吧，既然如此，这位女同学，那就你去吧。”
“谢谢院长。”
会议结束。温苓将笔记本收进书包，出了教学楼，向北门走去。乘坐33路公交车，一路往城市的东区开去。
她每周两天会给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孩儿补习数学和语文，每次两个小时。
女孩儿叫小禾，在补习还有差不多十分钟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撇下最后一道鸡兔同笼问题，靠近温苓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蹙着鼻头嗅了嗅，“姐姐，你身上好香。”
温苓和善地笑，却又故意板起脸，点点她的鼻子，“还没下课呢，叫老师。”
小禾撅起嘴，把课本往旁边一推，往温苓身旁靠，亲昵地双臂揽住她的腰，撒娇道：“老师，这道题不想做了，昨天哥哥给我买了乐高，是公主的城堡，你陪我一起拼吧？”
温苓转头看向她的作业本，上面除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鸡头，一片空白。桌面的拐角摆着一面手掌大的镜子。她偏头，在镜中看到了这家女主人停留在卧室门外。
女主人穿着淡粉色的长裙，这个角度看不到面孔，但长裙始终在那里沉默地轻飘。
温苓摸了摸小禾的头发，轻轻道：“不行哦，我们今天一定要做完这道题。”
小禾抬起头，“哎呀姐姐，去玩吧。”
温苓抬起身板，跟她的距离稍微远了些。慢慢压了压眼睛，只是笑而不语。
小禾很快败下阵来，下巴搁在桌上，“那好吧……”
·
近黄昏时分，当公主城堡的塔楼被小禾拼好，大门恰好被人推开。
路太太放下手中茶杯，往玄关处走，“朝均，回来啦？”
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高大男人走进来，看见正坐在客厅地毯上的温苓，俊朗的面容浮起一丝笑容，“温老师今天也在？”
温苓没开口，路太太先道：“对呀，你工作忙回来这么晚，小禾只能让人家老师陪着一起玩了。”
路朝均转头，换了个称呼，“温苓，不好意思啊。”
路太太接过儿子的外套，“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
他踩上白色柔软的地毯，坐在妹妹的另一侧，“拼得如何了？要不要哥哥帮忙？”
“不要，我喜欢和温苓姐姐玩。”
路朝均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又笑对妹妹：“饿不饿，要不要出去吃饭？”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小禾不答却说：“温苓姐姐，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姐姐八点有晚课，得回去了。”
她拒绝得干脆利索，小禾撅起嘴正想耍赖，路朝均却不打算步步紧逼，只是道：“你要去学校？我可以送你。”
温苓还想说些什么，路朝均已经又开口，“我记得是师范大学？我顺路。”
路太太清楚儿子想什么，也忙道：“小温啊，你别跟他客气，他冬天刚开的那家清吧就在你们学校附近，让他带上你吧。”
温苓站起身，“那就麻烦你了。”
路朝均本以为温苓是个不爱说话的腼腆姑娘，没想到在车中竟是她大大方方先打破沉默，“路先生还开了一家清吧？”
据她偶尔听说，原本就富庶的路家儿子归国开着一家律师事务所，不到三十事业有成，现在还有了另一副业。
“嗯。开个安静些的地方，朋友聚会或是客户见面都好安排。”他在红灯的路口前停下，侧身说了声“抱歉”从副驾驶的储物台中拿出一张名片，“欢迎你来玩，一切都免费——不过有个要求，别叫我路先生。”
“那叫什么？”
“叫名字吧。”
温苓接过名片笑起来，“免费呀，你这样做生意不会赔本么？”
“只有你有这个待遇。”
两人也就见过在路家简单几面而已，对话也不多，但路朝均在第二三次之后就对她显得十分有兴趣，尤其今天这话，说得已经足够暧昧了。
温苓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没有，点头道：“谢谢路老板，我会去的。”
路朝均顿时些许心潮澎湃，转头看向她的侧脸，却又忽然想起过年时偶然听到妹妹说温老师是有男朋友的。
思及此，他握紧了方向盘。不过不知真假，他也不是从未恋爱的毛头小子，心知对于温苓这样的女孩儿要徐徐图之。
导航显示大约还有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路朝均忽然接了个电话。
听那语气似乎是因为停车位有客人起了冲突，他挂了电话，抱歉说道：“其中一位客人报警了，我先过去看一眼，然后再送你回去。”他扫过时间，“不会耽误你的晚课的。”
·
到「红桃A」门口时，一辆警车正停着，两位客人倒没有吵得面红耳赤，但似乎谁也不肯让步，警察正在调节。
路朝均替温苓要了一杯无酒精莫吉托，安排她坐在窗边，走到门外。
温苓缓缓打量这家清吧。也许是为了映衬店名，整体装修风格不算清冷，反而以红色和金属色为主。最中心的圆形台上，一个短发女孩儿正抱着吉他唱歌。
她将手边的菜单翻开。
菜单也很有巧思，做成扑克牌的模样，摸上去有磨砂感，并且图案全为手绘。她翻开第一页，目光停留在右下角的柠檬片上。
浅黄色手画柠檬片一共有九瓣瓢囊，其中一瓣画得像是个细长的心。整体圆形不规则，左边飘着两片绿叶。
柠檬片的画法基本大同小异，但温苓依旧盯着它看了许久。
冰凉的莫吉托入喉，她稍微清醒了一些，抬手问一服务生，“你好，请问卫生间怎么走？”
“左拐右手边。”
“谢谢。”
拐弯处是后厨。那里被一墙玻璃花窗围住。温苓侧眸，里面的人因玻璃和花纹折射而变得身形扭曲。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听到楼道尽头有轻轻的声音传来。
回头，正好看到通往清吧后巷的铁门被人关上。没看清人，只浅浅瞟到了搭在门把上的手。
温苓回到座位前，路朝均还没有处理完事情。她其实并不着急，刚才所谓的“晚课”不过为了推辞晚餐随便找的理由。
服务生显然是收到老板的指示，又端上来一盘肉酱炸薯条和烤时蔬。
味道很不错。但她没有什么胃口，扭头向那位女歌手看去。又过了大约十多分钟，路朝均送走了警察，回身进了店内。后厨走出来似乎走出来一人，路朝均站在吧台前与他们说话，恰好被柱子挡住。
手机震动两声，她拿起查看室友发来的消息。
再抬头时，见路朝均转身回头正指着自己，不知道在说什么。
温苓侧了侧身。站在路朝均对面的应该是个年轻男人，不过男人大半个身子都背对着自己，只能瞧见他的个头比路朝均还高些。
他顺着老板的目光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身后酒柜拿杯子，左手扣在吧台侧边。
手腕正巧对着温苓。
——手腕上有个纹身，是张简笔画笑脸。
温苓陡然浑身一震，血液片刻凝固又在瞬间沸腾。仿佛刚才饮尽的无酒精饮料突然在身体作了祟。
她站起身，甚至没听到凳子腿在光洁的玻璃砖上发出突兀的“刺啦”声。
温苓往吧台走去。柱子终于不再挡住视线。
她看清了那男人的全部背影。他穿着黑色T恤，衣服显得单薄，反倒显出精瘦的后背肌和手臂肌肉。
后须发踢得短。腿很长，肩也宽。
“周翎！”
原来清吧的音乐声这样大。除了路朝均投来诧异的目光。其余没有人听到温苓的声音，包括那个男人。
他正往清吧的尽头走去。
温苓小跑了几步，没有理会路朝均呼喊自己的名字。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周翎不刻意等自己，她追不上他。
“周翎！”
此刻那条走道只有他们俩，一头一尾，金属笔壁面倒映成时空隧道的样子。微醺的女声好像被隔绝在某个空间之外，距离他们很近又很远。
温苓觉得耳膜在嗡嗡响，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他打开门，再一次向外走去。
温苓加快脚步，在他快要坠入夜色前，也踏进同一个夜晚。
初春的晚风竟然比冬日还要急些。
温苓打了个哆嗦。
“周翎！你要去哪里？”
他终于停下步伐。
稍微低了一下头，停顿片刻，才缓缓转身。
后巷子里，一周前情人节布置的彩灯还挂着。但电量即将耗尽，偶尔诈尸般地闪烁。
温苓在看向他面孔的那一刻好像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吓了一跳。
也恍惚走了神。
她的目光越过周翎的身侧，忽地发现那棵榕树旁的杂草添了些娇艳雨滴的粉。
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原来春天其实已经来了。
大家好[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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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五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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