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凝以与张太守千金论琴为由出了侯府。
太守府大门前,她侍女说道:“你不必随我进去了,回去告知母亲我到了即可。”
侍女不疑有他,应声回府。
江凝见侍女走远,这才如履薄冰地绕去东郊桃林。
林逸已早早等候,瞧见江凝气喘吁吁,调侃道:“可算来了,”他指尖轻敲手中桃木短剑,“让我猜猜——江姑娘莫不是翻墙跑出来的?还是说躲着哪家的管事……把街道都绕了一遍?”
江凝想反驳,话到嘴边却成了欲盖弥彰的停顿,窘迫的脸颊微微发热。
“好了,言归正传,”林逸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便识趣地将话头转移到正事上,“此剑送你了。”他将手中的桃木剑递给了江凝。
江凝抬眸,目光对上他清隽的眉眼,慌忙垂睫,接过了那柄桃木剑。
“谢谢。”她嗫嚅了一声。
“诶,先别谢,还没开始教呢。等哪天小徒弟要是名扬天下了,可别忘了提携我这个半吊子师父。”林逸嘴角勾起。
不知是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小徒弟”,还是对眼前之人莫名的信任,江凝紧绷的心弦不觉松了下来。
正值初春,桃树枝头已缀满密密匝匝的花苞,在微寒的空气中悄然积蓄着绽放的力量。
“执剑如执笔,太松则浮,太紧则僵。一笔一画,一招一式,皆心念所及。”
林逸折了根桃树枝轻点她的手腕:“再抬高三寸。对,就是这样。”
“小徒弟别皱眉。你看这招‘云开月明’,精髓不在刺,而在撩——想象你不是在练剑,是在拨开挡着月亮的云。”
江凝练了几次但站姿不稳,他安慰道:“慢慢来,我当年学这招,差点给自己绊进沟里去了,你比我强多了。”
江凝心中憋着一股劲,每一个动作都反复揣摩练习,浑然忘记了时间。
“第一次当人家师傅,今日我也算功德圆满喽!”林逸打趣道,“话说小徒弟,你该不会不知道太阳快落山了吧?”
江凝大惊失色。
“先替我保管!”她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将桃木剑交到他手上便径直地跑了,跑了几步又调转了方向。
林逸见状莞尔,自语道:“慌不择路?”
次日,诸事如常。
“小徒弟!”林逸扬手抛来一个酒囊,“没喝过的,尝尝。”
江凝顺势接住,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抿了一口。本以为会呛得厉害,没想到入口漫开一股温润的果香与蜜甜。
“一看便知你是家里的乖孩子,”他倚树笑道,“头回喝酒吧?感觉如何?”
“还行。”她将酒囊拧好还回,喉间还留着温热的甜。
林逸拿起酒囊,故作不满拖长语调:“我这酒可是天下最好的酿酒师所酿,一年只出一坛,皇帝想喝都得等明年。到你这可好,就得了句‘还行’?”又狡黠一笑,“好歹说句‘像喝了琼浆玉液一样’才对得起这酒吧。”
“……哦。”她应了一声,几乎忍不住要翻个白眼。但不得不承认,这酒确实不错。
林逸目光悠悠掠过枝头含苞的桃色,片刻后徐徐道:“胜日寻芳,桃蕾初含。愿君如是,终见灼灼其华。”
“……”江凝疑惑地回头望了他一眼,此人怎么跟街头卖弄文采的说书先生一般?
“小徒弟,广陵事务已了,我明日便要离开。”他却敛起了方才的嬉皮笑脸。
江凝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逸走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这里面有几式步法图谱,我简单画了下,或许对你有用。”
“多谢。”江凝将锦囊收下。
林逸道:“这两日我看出小徒弟悟性极佳,心志亦坚,若真心向剑,得名师点拨一二,假以时日必成高手。江湖虽远,未必无期,希望重逢之日看到小徒弟大展身手。”
江凝微顿,道:“嗯,林……林少侠,保重。”
“小徒弟保重。”
林逸说罢,转身潇洒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桃林尽头。
江凝伫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怅然若失,却又像被注入了些许力量。
这短暂的两日,是她十六年生命中从未体会过的酣畅淋漓。
她知道不能将那柄桃木剑带回侯府,于是将它藏于桃林深处一株老树的根须洞隙中,又以枯枝落叶掩去痕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此后,她钻了空隙便去往桃林静心练习。数日下来,她已将那几式练得颇为纯熟。
一日午后,小院幽静异常。江凝折了一根长短适中的树枝,凭记忆又练了起来。
她沉浸其中,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侯府。
恰在这时,江璇得了新的南珠串,想着让自己素来寡言的妹妹开开眼。
她脚步轻快地迈进院门,口中那句“妹妹你看……”尚未出口,便猛地噎在喉间——她看见江凝手持树枝,身形流转,腾挪闪转间,分明带着某种凌厉,那绝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闺阁游戏!
江璇惊得杏目圆睁,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闻,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江凝!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竟然偷偷练武?!我要告诉娘去!”
江凝手中的树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完了。
她试图阻拦,江璇却已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提着裙摆飞快地转身跑了出去,尖叫声一路划破侯府的宁静:“娘!娘!不好了!江凝她疯了!她在院里偷偷练武!”
李玉茹闻讯疾步赶来,踏入小院,看到江凝躲闪的目光和脚边的树枝,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她猛地冲上前,捡起地上那截树枝,用力掰成两截,又仿佛那是何等邪物一般,狠狠掷得远远的。
“来人!把这个屡教不改的东西给我拖去祠堂!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祠堂阴冷,香火味混着陈旧木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江凝靠坐在紧闭的门边,面对森然林立的漆黑牌位,竟察觉不出半分惧意,心头只剩下一片空洞。
六年前,她第一次踏进这里。那时,刚从翠微村回到广陵侯府。
依稀记得,那日马车颠簸了不知多久。
小江凝被一个面容严肃的嬷嬷抱下车,抬眼就看见两扇巨大的朱漆大门,门楣上高悬四个她不认识的鎏金大字——这便是靖平侯府了。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九曲回廊仿佛没有尽头。
她怯生生地跟着引路的仆人,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
直到正厅,才见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端坐上方。
那妇人便是江凝的母亲李玉茹。只见她难掩激动地起身走来,微微俯身打量江凝。
“阿凝,抬起头来,让娘好好看看。”声音虽仍带着几分侯府主母的持重,却比往常软和了许多。
江凝怯怯抬头,迎上一双正在仔细端详她的眼睛。
“模样倒是周正,这眉眼间,有几分像她姑母年轻时,”王玉茹端详了片刻,语气缓和了些,然而看到江凝绞着衣角的手,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这怯生生的模样……这些年,终究是委屈你了,没能在爹娘身边。”
她又侧过身,对一旁的靖平侯道,“侯爷你看,我们阿凝终于是回来了,往后我们须得好好弥补她。也多亏了翠微村那对夫妇这些年的照料,他们想必是尽心了的。”
靖平侯江衍闻言,向前略倾了身。平日威严的目光此刻温和地落在小女儿身上,打量了一番,唇角扬起极淡的弧度,说道:“回来就好。舟车劳顿,怕是吃了不少苦。既已回家,往后便安心住下,凡事有你母亲为你操持,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你姐姐。”
小江凝乖巧地点了点头,那双清澈的眸子略带惶恐,像是受惊的小鹿,望了父母一眼,小声恳求道:“父亲,母亲,我……我以后还能回村里看看阿叔阿婶吗?”
李玉茹眉头微蹙:“你如今是侯府千金,岂能再回那乡野之地?莫失了身份。他们照料你一场,侯府自有酬谢,银钱上不会亏待他们,你休要再想这些了。”
靖平侯道:“阿凝,你只需安心做侯府小姐,那里…不必再念着了。”
这时,一个穿着粉色锦缎裙衫的小姑娘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眉眼间已见明媚。
她蹦跳着来到李玉茹身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妹妹。
“她就是那个在乡间长大的丫头?”语气里满是好奇。
“阿璇,别胡说,”父亲对她笑道,“这是你妹妹,以后要好生相处。”
江璇目光落在江凝粗布衣裳上,撇了撇嘴。
从那日起,江凝便在侯府努力学习规矩礼仪,琴棋书画样样不敢落下,只盼得到爹娘一个赞许的眼神。
可在世人的眼中,乖顺的子女就当一生循长辈之意而行。若有半分违拗,孝悌佳儿顷刻即成顽劣逆子。
然而彼时年幼的江凝不知,她的乖顺,后来竟成了将她困在四角高墙内画地为牢的桎梏。
他们期望的是她同《女诫》所训:行不逾阈,言不出阁;德容言功,无一不备。
她从未真正怨恨过他们的偏袒,可却无法忍受自己成为牵丝偶、笼中雀。生非所愿,命非所愿,凭何不能自择己路?
四下环顾,她发现祠堂有扇高窗的木栏漆色剥落,应当是朽了。此刻,一个念头骤然明晰——她该走了。
长夜过半,时机已至。
江凝挪过一个铜烛台,用尽全力砸向窗棂,几下撞击后,几根朽木应声而断。
她利用拱桌与蒲团垫高,艰难地从那狭窄的缝隙中挤了出去,重重摔落在祠堂外的草丛里。这一摔震得她浑身发麻。
幸好,还能动弹。她踉跄着起来。
江凝回望了一眼偌大的侯府,果断转身,可霎时间大脑竟是一片空白。
去何处呢?
翠微村?不,侯府的人容易寻来。
紫阳谷找黎千千?可惜方向莫辨。
天地之大,竟无她立锥之地?
沉吟过后,江凝跌跌撞撞地去了东郊桃林。
她找到那株老树,拨开枯枝落叶,将那柄桃木剑紧紧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此刻决意前行的全部勇气。
“既然没有目的地,那便走到哪算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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