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来，宋延嘉发现李雨薇不在身边。
也许是起夜去了洗手间吧？她没多想，半梦半醒间挪了挪位置，让肩颈再次放松在温暖柔软的被褥之间。
睡得实在很沉，她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回来。
总之，再次睁眼的清晨里，李雨薇似乎一切如常，沉沉睡着。
取消了原定的游玩行程，周日的上午清闲自在。清醒之后，宋延嘉并不打扰李雨薇，自去洗漱，而后坐在桌边，从背包里取出笔袋，做了旅行手帐。
结束了一通自由随性的涂涂画画，又摘抄了一首宋词，手已有些酸了。
无所事事。宋延嘉托着腮发了会儿呆。
李雨薇仍没醒，依旧睡得很沉。
可宋延嘉有点饿了。
她想了想，干脆给某个一定醒着的人发消息。
“您吃早饭了吗？”她问。
再配一个可爱表情。
宋延嘉在走廊里见到夏行谦。
边江越也还在睡大觉，所以只有夏行谦。
“其实我也是难得早起。”宋延嘉绝不嘲笑赖床人，还把自己的同等恶习也老实交代。
而夏行谦说：“人之常情。”
真奇怪。好像不管什么话，只要经了他的口，都会一下子显得很有说服力。
电梯平稳通向二楼餐厅，宋延嘉贴心提起带饭事宜。
“待会儿带两块三明治回去？怕他们醒了没东西吃。”
夏行谦却摇了摇头。
电梯门开，他伸手轻扶门沿，示意宋延嘉先行。
“恐怕他们要中午才能醒。”
“嗯？”
“他们半夜出了趟门，”夏行谦说，“凌晨两点才回，情绪也不太好。”
宋延嘉愣住了。
她一时不知怎么追问，夏行谦也没有立刻叙述下去。
直到两个人一起选过餐了，在桌边坐下，宋延嘉才试探着道：“发生其它什么事了吗？昨天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他俩好像没闹矛盾呀。”
虽然氛围似乎有点微妙，但边江越和李雨薇在回房前还互相说“晚安”了呢。
看综艺打游戏的时候，李雨薇原本有点低落的心情也明显好了起来。
然后宋延嘉秒睡了，不知道后面还发生了这么多。
“江越说是他的问题，”夏行谦顿了顿，沉吟片刻，“我大约明白他的想法，但他解决不了和雨薇的分歧。我也没有什么立场直接对话雨薇——在她眼里，我和江越属于‘沆瀣一气’。”
信息量有点大。宋延嘉坐直了些。
“也许……我可以听听吗？”
说完，她又觉得有点不妥，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耳边的头发。
“不方便也没关系……”
一直没有把这份好奇说出口，就是因为看李雨薇从没有主动倾诉的意思。
夏行谦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突然有些了然似的，无奈地笑了笑。
宋延嘉有点莫名。
“……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江越其实挺想通过我把这些事告诉你。”夏行谦垂首，揉了揉眉心。
“……嗯？”
“这两天，他试探过几次，说你也许会很好奇他们俩的关系。昨晚回来时，他又提起，恐怕我和他在雨薇面前说话，都不如你管用。”
这评价让宋延嘉有些受宠若惊。
“我们的共友里没有女孩儿。”夏行谦解释，“雨薇以前交好的女朋友，有的不在京城，有的结婚生子，大概都淡了联系。”
宋延嘉似懂非懂。因为在她印象里，李雨薇在杂志社的人缘也相当不错。
也许因为“同事”和“朋友”到底不同吧。
“但雨薇姐毕竟没有主动和我提过越子哥的事情。她好像有点回避。”宋延嘉斟酌着说，“我实在也不想忽视她的顾虑，窥探她的秘密。”
她沉浸在纠结的思绪中。
于是没注意，夏行谦这一瞬近乎温柔的神情。
“我理解，延嘉，所以我想请你好好考虑，到底要不要从我这里了解他们的事……我配合你。”夏行谦取过桌边被忽视已久的调料瓶，放在了他们之间，“我们先吃饭，好吗？”
这是宋延嘉意料之外的回应。
她以为自己会被认为很麻烦。
扬了扬眉，心情豁然开朗，她笑着说好。
先干饭，干饭最重要。
宋延嘉最后做的决定是，先听一听。
借着她和夏行谦用完餐后一同下楼散步的机会，先听一听。
然后，做个尽力思考的倾听者，和一个足够谨慎的转述者。
二楼的那架钢琴又在叮叮咚咚地响着。很熟悉的旋律，家喻户晓的华语情歌，有点苦情。
他们并肩下楼梯。
“雨薇和江越是订过婚的。”
这是夏行谦叙述里的第一句，让宋延嘉大为震撼的第一句。
他向来很会抓重点，但这几个字也太“重磅”了。
“他们大二就恋爱了，谈到第五年时订了婚。以他们的感情，五年才走到订婚这一步，算很慢了。不太顺利，一是因为在京城成家立业难度不小，二是，雨薇的父母并不太满意江越的家庭背景。
“江越是单亲家庭，跟了母亲，父亲另有家庭，很久不联系。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在外出务工时出了意外，所以他最后是跟着外婆长大。
“老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操劳成疾，在他大学快毕业时走了。雨薇陪他回了趟家，办了白事——”
宋延嘉听得心里发涩，眉头紧皱。
她隐约明白了，边江越的小说为什么写得那样孤苦。
无非是因为作者本人孑然一身。
这些关于他的叙述里，也许只有最后一句，勉强能算一点安慰。
可这点安慰，很快也被残酷地抹杀了。
夏行谦接着说：“可这对长辈而言实在出格。那时候，雨薇的父母因此对江越颇有微词。”
“遑论江越背后从此没有了任何家庭的支撑……或觉得他八字太硬，或觉得他家庭不幸，总之，都会影响未来的婚姻。
“而雨薇是幸福家庭的孩子，独生女。
“所以，他们不般配。”
“……可他们到底还是走到订婚这一步了。”宋延嘉声音低沉。可想而知，背后他们付出了多少努力。
而更后面的事，她好像已经猜到了。
五年，再往后推一点，对应的是边江越病了。
夏行谦留学归国，为《去日留影》找到了新的总编。
边江越看病、治病，离开京城，回到南方修养身体。
李雨薇留在京城，留在了《去日留影》。
这一天，天气阴。
酒店前有一条开阔大道，栽种着在北方也难得常青的绿植。冷杉不畏严寒，仍带着圣诞时留下的装扮，花花绿绿，煞是好看，隐约还能让人感受到节庆时的热闹非凡。
夏行谦带宋延嘉在冷杉下的长椅里坐下。
“昨天晚上，江越带了一条项链回来。”他继续道。
“项链没什么特别的，但上面挂了一枚戒指，镶着钻石的女戒。他拿着看了很久，然后和我说，没想到雨薇会随身带着。
“他是笑着说的。”
宋延嘉却有点想哭了。
“可为什么后来一起出门，是不欢而散呢？”
她实在有点难过。
而夏行谦望着眼前，与道路另一头的层叠花木相对，沉默良久。
“因为江越想把戒指收回。”
“……他是不是傻子？”宋延嘉问。
而夏行谦说：
“他是一个终身不能痊愈的病人。”
宋延嘉猛地抬起头来。
她看着夏行谦的侧脸，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是复发缓解型的多发性硬化，缓解期可以很长很长，调理得当的病友甚至可以终身不再复发。”
她搜过的。这病症的成因、原理、治疗方式、修养建议。
可她刚说完就想起，去年十月第一次见边江越时的情形。
她哑了哑，声音低了下去。
“……他去年复发了。”
她的脑袋也沮丧地、沉闷地，低了下去。
一些过分漫长的寂静，在苦涩的心情里野蛮生长。
有人抬手，衣料窸窣。他拍了拍她发顶。
宋延嘉闷着头，抬起手腕，揉了揉眼睛。
“您之前说您理解他。”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他。真不妙，她又在他面前哭了。
“您觉得他该后退的——甚至该主动结束点什么的，对吗？”
夏行谦微微抿唇。答案是肯定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面对宋延嘉的眼神，他竟然有点怀疑起来。
可他还是点头了。
然后，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解释点什么。
却见宋延嘉神色里多了几分恼意。
她将脸扬起来了。
“太自以为是了。你们——男人。”她恶狠狠地说。
夏行谦讶然。
“是在怕拖累薇薇姐吗？嗯？是在怕薇薇姐非要付出牺牲点什么让他愧疚一生吗？”她用着质问的语气。
“可他很快就要回云城了，不是吗？他要去继续养他的身体，就像过去的六年一样。
“而薇薇姐已经在京城待了六年了——一个人待了六年多了。
“她能牺牲什么？她能被拖累什么？哪怕是还喜欢越子哥——那又怎么样呢？一份喜欢而已，一份爱而已。
“她也爱她的工作，她也爱她自己！”
她也爱她自己。
夏行谦看着这个他认识了也已经七年的女孩子。从总角之末开始，一直到出落成现在的样子。
他们定定地对视着。
“越子哥没有资格从她那里没收掉什么。大家都没有。”
她说。头一次用这样坚决的眼神，看着他说。
“因为她从没有糊涂到，让自己非得跟谁一起痛苦。
“一直单身也好，不去结婚也好，不回家去过安定的生活也好，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决定，她勇敢的选择。
“戒指是困住她，还是帮助她，都是她说了算。”
都该她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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