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腐肉成浊流,炭火通红,司徽音丞相袍服下摆垂在污浊血水里,吸饱了那粘稠。
她指尖捻着片刚从刑架上掰下的带肉指甲,随手扔进铜盆。
刑架上的人早已不成人形,勉强掀开肿胀的眼皮,残存的一只眼死死钉在司徽音脸上,世间最毒的恨意也不过如此。
“司…徽音……”
“你…不过…帝王豢养的…一条恶犬!”
他挣扎,带起锁链哗啦乱响,血沫从嘴角涌出,“启仁帝…迟早……烹了你…下酒!下一个…就是你!我在黄泉…等着看你…死无全尸——”
司徽音白皙的手精准地捏断那截暴露在外的喉骨,尾音被一声脆响彻底掐断。
囚徒的头颅软软垂下,最后点光在眼中熄灭。
她伸手接过狱卒手中的白巾,缓慢而用力地擦拭每根手指,丝帛带走血污,也带走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温热。
“拖下去。查抄家产,三族之内,男丁发配,女眷充掖庭。那个……”她目光扫过肮脏草堆,里边蜷缩着哭得脱力只余抽噎的瘦小身影,“……一并带走。”
孩子约莫三四岁,茫然抬起哭肿的小脸,对上她漆黑眼眸,拼命往后缩。
司徽音眼睫轻颤,随即移开视线。她转身踏出门,她闭了闭眼,短暂隔绝身后的阴冷。
她脑海不由浮出不合时宜的画面:师父傅淳苍老醇厚的声音,带着山涧清泉的凉意和竹叶沙沙,穿透阴霾——
“徽音啊,你还是太过仁慈。”
京城外竹林深处,云深雾绕,有方简朴草堂。
傅淳辞官后便隐居于此,终日听泉煮酒,逍遥自在。司徽音政务缠身,极少能来。那日难得抽身,提了几壶他心心念念的陈年玉酿。
草堂前,傅淳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清泉流过白石。他正就着泉水洗濯粗陶酒杯,动作闲适。
见她来,傅淳脸上漾开笑意,接过酒坛拍开泥封深嗅,满足地喟叹。
“徽音啊,”他斟满两杯,酒液在粗陶杯中映入天光,“你还是太过仁慈。”
又是这句!
司徽音正跪坐于他对面的蒲团上,刚替他斟满酒,闻言酒液险些洒出杯沿。她抬眼,看着师父被酒气熏染得红光满面,一派神仙不问世事的模样,心底那点已压了许久的怨和委屈,倏地拱上来。
“师父,”她声音惯有锐气,“为政不仁,天下安能太平?徒儿行事,只求为陛下肃清朝纲,何来仁慈之说?若徒儿真如您所言仁慈,那些蠹虫、那些逆党,岂非更要祸乱朝纲,动摇国本?”
傅淳却不接话,只哈哈大笑起来,他举起酒杯,对着林间泻下的天光晃了晃,眼神已有些飘忽,显然酒意上头。
“非也!非也——”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畅快淋漓。
“你这丫头,犟得很!”他放下杯,指着她笑,眼中映出司徽音年轻却已显刚硬的脸庞,“跟你说了多少年,还是听不进去。锋芒太盛,过刚易折啊……”
他摇摇头,又去拿酒坛,话也随着酒意飘散了。
司徽音看他微醺满足的侧脸,心中那点怨气化作酸涩。
她不知生身父母是谁。自记事起,身边便是这位傅太尉。
傅淳给她取名“徽音”——山川有灵兮,流水为音,柔徽为化,沐育苍生。
他是两朝元老,官居太尉,位极人臣,却终身未娶。待她如亲生骨肉,倾囊相授文韬武略。她亦视他如父。
她曾问:“师父位高权重,为何不娶?”
傅淳笑得洒脱:“为师是个粗人,只懂舞刀弄剑,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这官场沉浮,刀光剑影,何必再拖累一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一个人,逍遥自在,挺好。”
他一生为国,坦荡磊落,深谋远虑。可司徽音心底那份怨,从未真正消散。
这怨,源于她十六岁那年。
彼时,恰是女子绾发戴簪的年纪。傅淳却三番五次在启仁帝面前直言,说她“非宰辅之器”,还极力举荐他人。
她心中鸿鹄被师父这冷水浇得几乎熄灭。她不甘,将师父举荐之人的施政纰漏悄悄整理成册,附上新策呈给陛下。天子展卷后,再未采纳师父所言。
次日早朝,百官肃立,启仁帝亲授她丞相印绶。
那刻荣光万丈,她以忠臣自诩,唯皇权是从。
她回头,越过朝臣,望向御阶之侧,傅淳没有看她,眼帘低垂,没有欣慰,面色沉静如水。
待散朝,傅淳离她极近,她听到师父轻叹:
“徽音,此去莫回头。”
……
启仁帝看重她,将刑狱大权交到了她的手中。
一年,
仅仅一年。
那些被冠以“佞臣”、“逆党”、“结党营私”、“祸乱朝纲”之名的人,皆被拖入地穴。
“司相!下官冤枉!下官只是据实禀报灾情啊!”
“流民百万,嗷嗷待哺,下官恳何错之有?何来结党营私?司相明鉴——!”
司徽音的目光掠过囚徒,落在刑吏呈上的铁签。
刑吏会意,狞笑上前。
凄厉的惨嚎盖过了所有辩解。
她亲手执过烙铁,皮肉青烟腾起,焦臭弥漫,她冷眼观过昔日同僚在水刑中窒息挣扎……她甚至,杀红了眼……
这是陛下交付她的重任,是肃清朝纲的必要。她做得越分明,越果决,越不留后患,这大启江山便能越早海晏河清!
她要除奸佞,清君侧。
直到她逐渐看清……她这把刀,斩落的究竟是何物。
不是奸佞。
是权臣!
是那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拖家带口的权臣,是让皇权寝食难安的权臣。
诏狱里,竟开始有牙牙学语的幼孩,有哭天抢地的妇人……
她变得害怕。
每次出诏狱,她都会在无人处用冰水将双手搓到发红,可那血色早浸染她梦境,洗刷不尽。
这柄斩落无数权臣头颅的利刃,终有一日会调转刀口,斩向她自己的脖颈,用她司徽音的血,去祭奠皇权更迭。
……
“听说了吗?陛下属意司相为未来国母……”
“嘘!慎言!不过……若真如此,娶她者,岂非便是……?”
“嘶——一步登天啊!”
国母?太子之位?呵……多么诱人的饵食。
可这些人哪里懂得,她的才略于皇权而言本就是威胁——帝王要的是能收拢人心的外戚,却也最忌尾大不掉的权臣。
……
师父傅淳,终究没能等到她明白那句“仁慈”的真意。
清晨,细雨霏霏,草堂侍童来信——傅大人无疾而终。
启仁帝感念其两朝辅弼之功,依循先帝遗诏,下旨将傅淳葬入皇陵,长伴君侧。
草堂灵前,司徽音满身缟素,木然长跪。
师父临终前的喃喃低语,穿过嘈杂,又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
“吾徒徽音……汝…仁慈…过矣——”
仁慈?她司徽音,诏狱里的活阎罗,百官眼中的冷血罗刹,怎担得起这“仁慈”二字?
师父,您仍在说这糊涂话么……
出殡那日,正值暮春,天色阴沉。
通往皇陵的官道上,素幡招展,一片白茫。无数百姓涌上街头,皆是自发相送。
司徽音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列,她双手捧着师父的灵位,眼前只有悲戚的白。
“司相!”
她转过身。
“司徽音!”那老臣直呼其名,老眼浑浊,“当年你说要肃清朝纲,还大启一个朗朗乾坤!可那些被送入诏狱、抄家灭族的官员,他们当真该死吗?!”
老臣将手中湿透的卷宗抖开,纸页翻飞,
“看看!户部侍郎!何罪?!”
“再看看这个!大理寺丞!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她喉咙扼住,许久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们……挡了陛下的路。”
老臣热泪滚滚,指着傅淳的棺椁,
“傅大人!你睁开眼看看!你一生清正廉明,赤胆忠心!到头来,你亲手教出来的好弟子!就是这般狠绝无情!她砍断的是大启的脊梁!是万千黎民的指望啊!傅大人——!”
周围死寂,只有风雨呜咽。她不再看任何人,僵硬地转过身,重新捧稳手中冰冷的灵位。
这忠臣……她做得太累,太脏。
师父走后,再无人于竹林泉边,带着醉意说她“仁慈”。
自那以后,她不复往日凌厉。
原来,她对天子存了仁心。
她耳畔再次响起师父苍凉的叹息:“徽音,此去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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