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办公室是典型的文人书房是装饰,两边贴墙是核桃木玻璃封面的书柜,窗户边上是一个法式的铁艺架子撑起一排高低起伏的平台,各色花卉错落不一的摆在上面,最高的那一盆是涨势茂盛的文竹。进来门的地方与墙面中间放着一张大的书桌,平常宋秋岩便是坐在靠墙一边,在这张书桌上办公。
不过现在除了原来便放在那里的书,旁边还有文件堆积成的两座小山,那人坐在宋秋岩的位置上抬着头,一只手拿着钢笔,偶尔有笔尖碰到纸面,会坠下一小滴黑色的墨花。
“你是新来的老师?我怎样没有见过你?”
那人愣了一愣,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这是宋秋岩的办公室,对沈确来说半个主场,他倒是自在的很,一边推门一边道:“我叫沈确,宋秋岩是我姐夫!”
“哦,是宋主任的家人。”
沈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那人越过他望了一眼门外:“宋主任出去了,要不,你在这里等他一会儿?”
通常人家这样讲,就是送客的意思,沈确却没打算走,他一眼便认出这是那天坐错了他车子的人,只是当时车子里光线暗一些,不如现在瞧的真切。
他越瞧着,越觉得,眼前这人分明比与他大哥捧的名旦柳湘莲模样还要标志许多。
不过他那风度里没有那样的媚态,眼神里有如绿竹那样的寂静坚韧,叫人看着好生喜欢。
“也好。”他说着竟真自己拉了个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了。
那人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坐下,听他这样讲便将手中的钢笔给合上了。
“你这年岁应当还在读书吧?读大学了没有?”
沈确才觉得他生的好看,一瞧着那好看的脸上露出长辈的关切神情,立刻觉得十分扫兴。
他要是说他就是一中的学生,定要催他上课去。
含含糊糊道:“还没有。”
对方闻言又要开口,沈确抢在他前面指着他鼻烟壶道:“好东西!好东西!让我瞧瞧罢!”
沈老爷子是簪缨世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不在少数,沈确打小跟着,在这方面也算见过些世面,不过他所见鼻烟壶大多是花哨模样,比如九狮戏球粉彩镂雕,凤舞九天花丝点翠等,最素淡的也不过是白底枝花绘纹的样式。
他这个却通体是透白的高冰料,外面浅浅卷着两朵云纹向壶耳,顶盖是木纳阳绿的蛋面,坠子是褐色的丝线将那小鼻烟壶拦腰缠了几圈。
悬时瞧着是微微倾倒模样,倒像是这壶喝醉了一般。
他闻言低头瞧了瞧,顺手取了下来递给他。
沈确放在手里颠了颠,又拿起来在鼻尖嗅了嗅,只觉得一股凉意钻进鼻子里。
“十香菜?”
“何以见得?”
沈确笑道:“我自小喝不了浓茶,咖啡,稍不留神便会有心悸得毛病,所以到夏天我母亲就会叫家里人给我采些来泡水,味道很好,比薄荷要清淡许多。”说着又道:“不仅是泡水,做糕点味道也很好。”
那人闻言定定点头道:“我那里管它叫留兰香,不过寻常都与薄荷混为一谈,若非亲自种过,看模样,并瞧不出两样的。”
“正是这样了,母亲专门叫人在院子里给我劈了块儿地,种了一大片呢。”
两人聊了一会儿,沈确觉得他虽然是个教书先生,但明显身上没有那样的酸腐严正之气,也许是年岁相仿的缘故,竟与他十分投机,又不免感叹,若是学校里的老师个个儿如他这样,他又怎么会逃学去?
聊来聊去,又聊回那吊坠上去。
沈确把玩着手里的那壶道:“这底留的厚度稳重,我想如果刻个章来玩,再好不过了。”
对面人却摇了摇头道:“这是家父留下的老物件,还是要保留原本模样。”
沈确闻言,大概猜到些什么,但也不曾提起,又将话头转向别出去。
正说着,却听得一声:“老五,你怎样到学校来了?”
转头看时宋秋岩正抱着一沓文件从窗边闪过。
“我陪大嫂过来一趟。”沈确沿着他走到方向道,“她找你呢。”
宋秋岩又怎会不知道他是来干嘛的?只是他原来叫沈茹楠帮他传话给沈确,心里对沈确也是有评估的,满以为即便他愿意做这桩事情,也不会有太快的成效,即便是将父亲公司里的人请来,那做出个像样的文书了也要到下午去了,哪里知道这会儿就跑到办公室来找他了?
他走到门前时,才见着沈确正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个器物正在把玩,忙把手里的文件放下,将他拉了起来。
难为他一个斯文人咧着嘴唇露齿而笑:“岑校长,这是我小舅,也是咱们学校的学生。”
他这样说,沈确心里吃了一惊。
原来他便是那报纸上传闻的一中新校长——岑奕川了!
只是报纸上说他不到三十,大家都以为是二十**岁的不到三十,以为那样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谁能想到,竟是眼前这个年岁不到二十四五的青年人啊?
岑奕川笑道:“原来如此!这孩子似乎对古董很有研究啊!”
他说话时,沈确早就低下头去了,手里的鼻烟壶早就像长了刺一般,扎手的很。
不过他勉强咧着嘴巴抬头又干笑了两声道:“不敢不敢,你们先谈,我到外面等你。”
说着将那鼻烟壶小心的放到书桌上,向这二位各自点了头,才又出门去。
他出门径直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正对着楼梯,这天学校搞活动,十点钟便放了学生回家去,他坐在楼梯上,有晚走的学生见他这一身阔少爷模样坐在那里,多少有认出他的也打几声招呼,只是他却没有打招呼的心思,想起自己在那样的人物面前卖弄自己,只觉得脸上烧的厉害。
宋秋岩见沈确从窗边走过去,才对对面人道:“岑校长,这是最新一批的申请表,他们把外资企业的已经抽掉了,实际资质在入围之后会专门成立调查小组进行二度审核。”
“这样很好,不过那些外资企业的申请也不要放掉,将他们所列出的条件归纳起来,若有可取的提议,那我们也来‘西体中用’一下,你以为如何?”
宋秋岩心说,本地企业多不如洋商做的是厚利润的买卖,想来条件是很差一大截的,除非是本地资产雄厚的大亨,只求名不求利,随着他们折腾。
不过如他岳父那样的人物对这件事的评价都不是很正面,认为教书先生来玩商界招商引资这一套,未免有失尊重,有些不伦不类。
那么,其他不如他岳父这样建树的人,一定更要这样想了。
什么‘西体中用’倒是一个美丽的设想,不过实现起来如建阿房。
面上却笑道:“我对这些不是很有研究,不过多看看总是没错的,毕竟兹事体大,若施行下去才见弊病,是很难回头的。”
岑奕川闻言点了点头,两人说完,宋秋岩也就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正瞧见走廊尽头有半片白幅飘出来,心想这群学生真是不知疲倦,好不容多出来个半天休息,也要到去大街上游行,今天为反对外敌,明天为争取自由,总之有抗争不完的主题。然而实际上,也不知道是谁束缚了他们自由,又是哪个敌人被他们真正狙击了。
这样想着往前走,却瞧见有两个游行队伍的人正拉着沈却在墙角说什么,心里大叫不好,若沈确跟着他们到跑到大街上去游行,指不定会给沈家生出什么乱子来。
忙喝了一声:“喂!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那几个学生看见宋秋岩,忙撒开手来,口中却还念念有词:“你考虑考虑,我们随时欢迎你的加入。”
宋秋岩见他们还说,做势要上前去,那俩学生忙抱起地上的东西沿着楼梯跑了。
地上还留下一些他们去游行时撒的黄色,绿色的小纸片。
“姐夫,他们说城南的医院被日本人接管了,是真的吗?”
“你消息比我灵通,还来问我?”宋秋岩掰住沈确的肩膀道:“你不是说大嫂来了?咱们去找她吧。”
沈确见他这样说,若有所思的样子。
宋秋岩觉得少年人心怀一腔热血,总是更容易叫人说动,不过总算他知道了这件事,便不会放任过去,他拍了拍沈确的肩膀道:“日本人入关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上海,北平,天津也都倍受迫害,你所担忧的事是你个人无法解决的事情。”
“那就放任他们不管吗?”
宋秋岩笑道:“东洋码头每周会向外输送一辆船只,他们都说是我们被暗中迫害的同胞,但是这件事无人查证,若如你所说的管,是像你的同学们一样到大街上去游行,那么,你怎样保证不会成为东洋人的船客?”
沈确一时间有些哑然,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是真的想要参与到那群人的游行中去。
只是在见到岑奕川之后,胸中空虚之感顿生,那是脱去沈家身份后,一无所有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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