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一事定得极快,甚至不需要商议。
自从盛景义登基以来,先是内忧,继而外患,长宁王跟着北上南下地折腾,陛下这边也不得消停。事多时间紧,等百官争吵出个所以然来,黄花菜都凉了。
索性盛景仁不似他爹一般窝囊,又有钟沁季砚书等人背后撑腰,为了方便行事,渐渐变得大权独揽:能听话办事的臣子尚能保全,不能的,新皇也不惯着,或杀或埋,或自愿告老。
陛下当晚扫过长宁王呈上的折子,未置一词便准了,命韩弋继续南下安置流民,长宁王随行护送。
临行前夕,季砚书将侍书唤至房中。
“这次下江南,你不必跟着了。”她将一封信塞入对方怀中,“我已与顾玄明说好,你去北边寻他,他自会与你安排差事。”
侍书是个实心眼的丫头,开始还当殿下有要事相托,听到一半才觉出不对。她双手捧着信函,惶急地跪下:“殿下!”
“话还没说完,跪什么?”季砚书失笑,伸手去扶,“起来。”
侍书纹丝不动,倔强道:“侍书是殿下的丫头,此生唯殿下之命是从,殿下去哪,我便去哪。”
“没说不要你,天天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季砚书哭笑不得,见她不起,索性自己也蹲下,和她讲起了道理。
“你家殿下年纪不小了,这些年又是与人算计,又是新旧伤病,若勉力继续,恐不能长久。我和自己也没仇,待战事平息,天下太平,我就撂挑子不干了,到时候若要寻个地方养老,你也愿意一辈子跟着我做丫鬟么?”
侍书一时语塞。
这些年她出落得越发标致,自幼跟着季砚书习武读书,殿下见过的风景、懂得的道理,她也见过明白。虽说出身无法更改,但读过书、握过剑的人,总不该甘心一辈子为人奴婢。
她年长侍书一些岁数,一直将对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有心想要帮她,这样好的姑娘,总不该一辈子围着自己乱转。
“你身手不错,虽不及将才,但胜在年轻。放出去历练几年,未必不能在关外闯出名堂。”季砚书起身坐回椅中,俯身看向跪地的少女,“我不会为你安排什么,只送你去北地。顾玄明身边或许缺个副将,或许少个先锋,全凭他定夺,也看你自己的本事。”
“不妨先去试试。若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天下太平后,也可另谋出路,哪怕带一笔钱出去游山玩水呢?不比你跟在我身边打转有意思么。"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季砚书看得分明,莫说江南,便是京城这些年,侍书也住得不甚痛快,心心念念想回大漠。即便将来不愿领兵,草原纵马也是好的。
若几年后真能闯出名堂,那便更好。宋老年岁已高,再过些年怕是要挂印请辞,西南说不定会交给钟沁,届时西边空缺,正好让侍书顶上。
当将军总比当丫鬟有趣得多。
这次侍书没再推拒,只是朝她磕了个响头。
季砚书笑笑,伸手将对方拉起。她这些年路走得坎坷,幸而有这么个傻丫头一路扶持相伴,从未背弃,心里很念这份情谊。
“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今夜月色朦胧,千里之外的江南,韩岳盯着密信上“长宁王随护”几个大字,沉吟良久。
身边人等得心焦,一个相貌端正的青年忍不住上前:"父亲,这......"
韩岳抬手止住他的话。自大皇子倒台那日起,他便知道韩家难有好下场,这几月他竭力周旋,原想撑到北境战事结束,却不想新皇如此迫不及待。
那青年又道:“可圣旨上只说派钦差安置流民,韩弋与长宁王是夫妻,随行护送也说得过去,陛下当真会在这节骨眼儿上与咱们撕破脸吗?”
“蠢材!为何不会?就连韩玉都死了,咱们现在和那没壳的王八有什么区别?”韩岳冷笑,“韩远山那老狐狸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给亲儿子找了这么个好靠山。成也好败也罢,他韩弋都能全身而退!”
倒是整个韩家,这次怕是在劫难逃。
青年有些害怕,迟疑着开口:“那咱们现在......”
“既然走投无路,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韩岳的笑声因年迈而嘶哑,在暗室中显得格外阴森,“新皇登基已有些时日,自古明君难为,长宁王如今风头无两,我不信他能心安——你忘了季桓是怎么死的么?”
“可我听说当今与长宁王自幼一同长大,情同......”
“手足?”韩岳嗤笑,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季桓与盛云骁就没有自小的情谊,就不是手足了?先帝下手的时候,眼睛可眨过一下么?”
青年闻言,闭嘴不语。
忌惮与恐惧总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备轿,我要出去一趟。”笑声戛然而止,韩岳又恢复了他那阴森却中气不足的声音,“长宁王后人又如何,一个小丫头片子,想要颠复天地,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是。”
而另一边,“小丫头片子”季砚书正快马加鞭,没想到刚过蜀中便被暗桩的信使截住。原来三日前宋老遣青鸾送来急信:大皇子妃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萧迟月虽为人雷厉风行,但终究是京城娇养的小姐。当年千里迢迢奔赴西南已属不易,因怀中尚有幼子,勉强还能支撑。可盛景仁的死讯到底给了她致命一击,熬过这个冬天,如今应该是油尽灯枯了。
大皇子妃的病情,陛下与长宁王一直都有所耳闻。只是年前诸事繁杂,盛景义要签订国书,应付南疆皇帝;季砚书要西征北伐,连伤带病,愣是谁也没空管她。
青鸾素来有主见,此番若非萧迟月命在旦夕,断不会写这封急信。
钟沁捏着信笺,眉头紧锁,转头看向一旁的季砚书。
“我年前见她时便觉不妥,只是没想到才熬了这些日子。”季砚书收起信函,叹了口气。
“他们夫妻情深,生死之事原也由不得人,可还有个孩子呢。”钟沁蹙眉,“盛晏不满十岁,骤然失恃,恐怕也不能继续托付给老将军照料。不如你们先行,我转道去西南接他回来。”
“算了。”季砚书摇头,“那孩子可怜,现下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心里难免害怕,也未必愿意跟你走。他在京叫我一声姑母,想必还认我,我带赤霄走一趟,先将盛晏接到身边,回京时一并带上。”
“也行。”钟沁点头,转而又笑,“盛景仁这孤托的倒好,换了别人,谁管这小崽子死活?”
“滚蛋,就会说风凉话,没有我,你就不管么?”季砚书对着他翻了个白眼,紧接敛了神色,“算算日子,不久就能到洞庭,韩弋我不担心,但要嘱咐你几句。”
钟沁不解,但出于对这人本能的信任,还是附耳倾听。
“韩玉已除,韩氏其他人不足为惧,但有一个你要小心。”
钟沁:“谁?”
“韩岳,韩长珏。”季砚书压低声音,“这老头没有官身,却是韩氏宗族里特殊的一支,在洞庭一带根基深厚,盘根错节,我不在时,你不要贸然动他。”
钟沁应声,她想了想没有什么其他疏漏,与韩弋作别,转道直奔西南。
从蜀中过去,路途已然不远了。她和赤霄一路快马加鞭,跑得比先前还要急,马蹄踏碎晨露,两日不到便闯进了西南地界。
宋老派人前来接应,一行人刚进营门,季砚书便勒马急问:“人呢?”
青鸾看起来形容憔悴,闻言低声回:“皇子妃情况不大好,军医说大概就这些日子了,小太子在床前陪侍,已有三日未曾合眼。”
“胡闹!”她皱眉训斥,“一个孩子是能这么熬的?”
“属下也劝了,可……”
季砚书挥手打断,自己快步穿越层层营帐,刚要敲门,就听得帐内传来碗碟坠地的脆响,心里一急,掀帘而入。
门内,年幼的盛晏跌坐在地,碎瓷片间粥饭洒了一地,那碗太重,他端不动。
“晏儿!”季砚书惊叫一声,连忙跑过去将人扶起,盛晏懵懂抬头,看清了来人,微微睁大了眼。
“姑母……”
稚嫩的童声响起,季砚书心里一紧,先伸手将人扶起,随后去床前探了探萧迟月的脉息。
腕间还温热,人刚走不久。
她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悲切,但身边还有一个孩子需要照顾,也不好发作,只能伸手将盛晏抱起,朝着外面走去。
小太子揽住季砚书的脖颈,缩成小小一团,不敢说话,竟也没哭,就这么任由别人将他抱走。
季砚书寻了个空屋子,将对方放在榻上,刚要起身去倒杯水,盛晏却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人已经很困,却还是不敢合眼,季砚书只见状也不动,在一边陪他。
“睡不着吗?”她轻声问。
盛晏摇了摇头,这次勉强闭上了眼,却还是不肯松开攥着她衣角的手。
天色已晚,赤霄悄声跟进来点了灯,暖黄的光晕在帐内漫开,却不能驱散寒意。
季砚书奔波一天,加上旧伤作祟,也很疲累,于是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在盛晏迷茫的目光中爬上了塌。
“没事了。”她生疏地轻拍盛晏的背,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很能让人安心,“姑母在,不会再有事了。”
盛晏闻言一言不发,转身缩进了她怀里。
季砚书低头一瞥,这一天都没掉眼泪的孩子终是忍不住了,半张脸藏在枕头里,很快湿了一片。
**岁的孩子,竟也会哭不出声了。
季砚书沉默的望着他,倏忽想起了很多年前,王妃在府中咽气时的场景。
老王爷去后,王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到半年就病的下不来床。就连那年年关都没熬过去,在一个晚上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已经不太记得那时景象,只记得满院霜雪,王妃的屋子比雪地里还要冷。
盛云骁听闻消息,刚下早朝便着急赶来,年轻的先帝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哄了又哄,这才将季砚书从那死了人的屋子里带了出来。
幼时的她没有盛晏这样有出息,抱着先帝在院子里大哭大闹了一场。
可哭闹终归没有用,谁都不会回来了。
烛火摇曳,帐内光影昏黄,映着一大一小两个依偎的身影。季砚书抬头望向窗外,西南的夜空格外高远,繁星如碎玉般散落天际。
她突然能理解当年先帝的心情。
可明白归明白,此刻自己心里却不由得有些动摇:她也能像当年的先帝一样,护着这孩子成人,给他撑起一片无忧无虑的少年天地吗?
季砚书扪心自问,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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