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十月,朔风起,夜深露重。
一场暴雨,冲洗了半个汉南府,连带着山路也泥泞起来。
漆黑的子夜中,汉南靖王府的夜却并不安静。
接太傅的马车停在大门前,而太傅的侍从却面有菜色地守在二门外,表情五雷轰顶,瞧着立即就要坐化飞升似的。
门内温度高得骇人。
“你别叫了,再叫,隔壁——隔壁都要听见了。”
年轻的靖王额间凸起青筋,身下的陌生男人容颜如玉,鬓发汗湿,贴在额头边,眼瞧着已经浑身脱力,如面团般被人玩弄在掌心了。
“下……下去!”
男人无力,嘴却很硬,赵亭峥冷笑一声:“你当我乐意搞你?能下去早下去了,还用你说。”
若是旁人见到这张脸,定然是大吃一惊——这正是京中新封的太傅,奉旨前来汉南教导靖王殿下的楚睢。
太傅教导太女,头次教导,便教导到榻上去,这事儿还得从一天前算起。
过了汉江,便是汉南,一辆轻快马车风尘仆仆,楚睢这几日走山路、行水道,颠簸了半月,终于到了汉南的地界。
“眼前就是汉南府了,”车夫不满地絮叨,“这汉南靖王自小蛮横不知礼,年幼时便不得陛下喜欢,教导这样一个劣性女子,真是苦了公子了。”
车内寂然,片刻,冷冷一道男声道:“口出狂言,掌嘴。”
车夫闭了嘴,老老实实给了自己一巴掌。
马车行至半路,陡然间,夜空中陡然响起一声哨儿,夜间有牧哨声不奇怪,只怪在又翘又亮,清脆无比,好像少年人压在舌下,悠游自在的郊游似的。
“等你一晚上了,太傅。”
话音未落,马匹一声嘶鸣,霎时滚倒在地,与这俏生生的哨儿一同起来的,竟然是一条猝不及防的、带着荆棘的绊马索!
车夫又惊又怒,紧接着,山崖上黑影一跃便下山崖,动作好似矫健的山猫,她的容貌在月下露出来时,车夫猛地一怔。
此人长得实在太不像山匪了。
来者身穿漆黑短打,头上不用簪,只是用一根鲜红带两头穗的发带束着。腿很长,身量虽纤细,却不单薄。
单手懒洋洋地扣着一把银色的刀,手臂劲瘦,虽是深秋时分,竟然大剌剌地裸露着手臂和一节小腿。
夜风吹在她苍白到半透明的脸上,甫一抬眼,车夫一惊,她隔着穗子的笑眼便乌幽幽地看过来,似笑非笑,桃花春水似的勾人。
真是一张美人面。
而他却猝地打了个激灵。
她拿着一把淬了血的苗刀。
赵亭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开口道:
“太傅在这辆车里么?”
车夫有些害怕:“你是什么人??”
没等他说完,赵亭峥就有些忍俊不禁,她眼睛一眨,笑眯眯地,手上刀锋陡地一转,吹了吹,毒蛇般倏地横向车夫,他吓出来一身白毛汗,那刀的主人见此,很是戏谑地挑了挑眉。
然后苗刀倏地半路绕了个弯,挑逗似地探去了他身后车帘。
“汉南靖王,赵亭峥,见过太傅。”
刀一挑便飞了半截帘子,车内之人一身白衣,从容素净。
方才还挑眉的赵亭峥陡地愣住。
阿南回过神来,也被这匪类戏得恼了,怒道:“什么见过不见过的,殿下,你这刀子……”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车帐子里探出来,赵亭峥的目光登时被他玉似的手指吸走了视线,再一转眼,男人已抬起车帘,露出半张脸,道:“阿南,退下。”
这声音着实戳人,低沉,却带着些青年的涩意,赵亭峥还没抬头先闻到了车中浅淡的松竹香气,心里不由得想:“好香的太傅,他用了什么香料。”
月亮不知道何时爬了上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表情,赵亭峥猝然地见了他容色,当即,瞳孔猛地一缩。
男子年岁尚青,与她所料想的白胡子老头相去甚远,一身素白长衣,俊秀瘦削,眉眼清隽,一双凤眼淡薄安静,素手带着几枚玉扳指,翠玉极为衬他,人道是美人如玉,到了他这里,却是美玉比不过人。
长得太超乎想象了,赵亭峥目瞪口呆地想。
正在这时,紧随其后跑上来一个矮胖影子,他几乎是四肢并用来撵的,气喘吁吁,声音尖细,被山风吹出了一股披头散发的癫狂:“我的姑奶奶,姑奶奶,太傅的车马就要来了,您在这关头别再惹祸了——”
周禄全急刹车,一见眼前景象,倒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后知后觉的惨叫:“——太傅!”
楚睢腰上佩着一枚素印,莹润的玉色上,雕着一只颜色鲜明的白鹤。
是宁朝二品文官印,其中松鹤,只赐太傅,意为辅佐帝王之殊荣。
在朝二品大员,无可置疑的太傅,她未来一年的师长与使臣,就是这样一个年轻到荒谬的好看男人。
“……”赵亭峥凭空心底升起了一股离谱感。
比她想象的还要不靠谱。
他哪里像太傅?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小白脸都没他脸白,文质彬彬的,瞧着完全不像能管教住学生的样子。
正这么想时,赵亭峥瞥见了他一直端在案上的书册。
朱红描四爪麒麟,封面里头一叠难得一寻的上好绢纸,朱笔红批,上头三个龙飞凤舞大字《不宁诏》,这并非是什么简简单单的诏书,而是历代太傅的尚方宝剑,以记录太女的不良之行,朱笔红批,条条确凿,待呈上龙案后秋后算账。
即便太女日后登基,这东西也封在史官籍册中,供后世自警审阅。
简称,遗臭万年。
赵亭峥当即脸绿了。
“拦路行匪,衣冠不整,”楚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然道,“今日初犯,暂且不论。”
赵亭峥:“……我什么时候拦路行匪了?”
楚睢看了她一眼,认真道:“殿下,深更半夜,在山路上放绊马索,若不是行匪,是为何?”
赵亭峥:“……”
实话实说,是想把老头吓一跳,叫人滚回京城去来着。
当朝太傅楚睢,世人道“玉面楚郎”。
他十七登科入朝,十九为言官,二十四岁时孤身上表《粟论》,文采斐然,却鞭辟入里,一步引出了震惊朝野的军饷贪墨大案,自是朝中第一刚正有才名之人。
赵亭峥有所耳闻。
此人虽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骨头硬得出奇,当年军饷贪墨之事牵扯众多,楚睢首当其冲,不明不白下了狱,幕后主使诏狱酷刑逼他改口翻供,此人宁死不改,直到真相大白,他云淡风轻地从牢里站起来,不用人扶,自己穿着血衣便走回了府中。
骨头之硬,脾气之犟,绝非小打小闹能够动摇,更何况此人手握尚方宝剑,乃是名正言顺的奉旨管教,稍不注意,笔杆子就戳到她眼珠子里头了。
赵亭峥心想:“宁得罪像小人的君子,也不能得罪这种像君子的小人,我这一年有好日子过了。”
众所周知,太女与太傅是一张书案上的君臣。
虽是君臣,亦是师徒,同力同心,荣辱与共。
在今夜之前,赵亭峥未曾见过楚睢一面,而今夜之后,务必要君臣相合,共进共退,朝夕共处,无论如何也得捏着鼻子忍下来。
真是个麻烦的太傅,赵亭峥想。
“学生失礼,请上马车,”赵亭峥懒洋洋地摆了一副乖巧模样,“楚太傅,这边来。”
楚睢凝视着她的背影,白衣在冷风中猎猎而飞。
远处寒鸦声,连绵不断。
少女清瘦的身体走向了夜色中,良久,身后的阿南才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道:“公子,这靖王瞧着疯疯癫癫,要不,咱们回去罢?”
楚睢平静道:“掌嘴。”
阿南一怔,随后憋屈无比,左右开弓地又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刮。
呸,他就是多余说一句,阿南自小在楚睢身边伺候,惯是最知道自家公子脾性的,平素最是温和,从不肯多罚下人一根手指头,来了汉南倒好,啥也没干,就说了几句话,啪啪吃了好几个大嘴巴子。
“靖王之事,不容差池,日后慎言。”楚睢淡淡道。
阿南低下头,老实巴交应了声是。
他为楚睢鸣不平,自家公子大好的年月,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干什么不行,跑来这穷乡僻壤教个顽劣的亲王,他忍不住心中啧道——说不准儿这地方连个配得上楚睢的姑娘也没有,连终身大事也给耽误了。
一旁的靖王主仆二人已经走远了,周禄全倒是接受良好,他巴巴儿道:“等将来进京,您就是响当当太女了,殿下,您怎么一直不说话,不高兴吗?”
赵亭峥心里有事,闭着眼睛,叼着草叶懒洋洋地往前走:“没那么容易。”
太女的位置诸王抢夺,为何不偏不倚落在了她这远在汉南的穷亲王头上?她又没有得力的爹,娘又不疼惜她,在汉南杳无人烟地过了四年了,怎么突然把这好事儿送上门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送上门的绝对没好东西,赵亭峥无比信奉这信条。
“按理说文人多怕事,”赵亭峥想,“想来这楚睢也不外乎此,既然怕事就好办了,只要肯闹,闹得越大越好,不愁他吓不跑。”
赵亭峥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
只要别闹得没法捅到上面去,或者是什么无法收场的局面,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别惹急了楚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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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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