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吃。”李旭轮整个人歪在软榻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中的九连环,鼻子皱皱,满是嫌弃,“油腻腻的,谁吃得下?”
目光扫过原封不动的饭菜,苏寒清静默半晌,道:“陛下以此明志,娘娘未必知晓。若觉膳食不合心意,不如亲去言明?”
只可惜,他人言轻微。话音未落,便听得李旭轮冷笑一声。那小身子猛地翻过去,只留给他一个抗拒的背影,连半分敷衍都欠奉。
苏寒清将目光投向灼华,言语恳切,“姑娘也亲眼见到了,陛下如今心绪不佳,旁人难以近身。看来,还需由我在此陪伴为宜。”
灼华浅浅一笑,神色依旧平和:“值此多事之秋,娘娘一时难以兼顾。”
待事了,她自有工夫,慢慢与人……分说清楚。
苏寒清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做着最后的努力:“姑娘明鉴,苏某……先前曾数次惹怒娘娘,罪责匪浅。实在不宜再侍奉于左右。”
灼华脸上的笑意分毫未变,声音温和如初:“既然如此,大人更该亲自去向娘娘陈情才是。”
说完,灼华随之侧过脸,望向李旭轮,唇角含笑“陛下的学问自有帝师教导,妾身不敢僭越。至于陛下是否按时用膳,妾身倒可略尽绵力。”
李旭轮的小脑袋缩得比谁都快,俨然是打定主意作壁上观。
苏寒清无法,只得一步三叹气,那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背影萧索得,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崔逆虽伏诛,然有臣工执意借太皇太后之言非议朝政……"
尚未走近,陆扶摇不耐烦的语声便已清晰可闻,“既如此心心念念,便成全他们,一并划为崔党,省得日后麻烦。”
“娘娘此法虽则干脆。”尚仪的语气透着些许无奈,“痛快虽则痛快,只怕他们日后更要扯着迫害忠良的大旗,沸反盈天,届时烦心的,终究还是娘娘。”
殿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苏寒清几乎能立即想象出陆扶摇脸上那抹熟悉的、带着讥诮的冷笑,或许是在笑这殿外所有人,又或许是笑刚刚死了的崔晦明。
他不再犹豫,抬手推开殿门,入内后依礼深深一揖。
陆扶摇仍如往常般,坐在那堆积如山的奏章后。
听见门响,她抬了下眼,旋即又漠然垂下,继续整理手中的文书。
而尚仪因他的闯入,立刻噤声。
“尚仪,接着说。”陆扶摇抬眸,笑吟吟地看向苏寒清,“好歹也是倒崔的大功臣,正好一同参详。”
苏寒清闻言,立刻将头埋得更低。
尚仪左右为难,斟酌半晌,才硬着头皮道:“那裴氏的疯话固然不足为信,可娘娘若放任自流,近则让逆贼有了幌子,远则……恐污了圣德,遗臭史册。”
“我说什么都是掩饰。我杀逆臣,也是残害忠良!”陆扶摇猛地摔下笔,积压的怨气喷薄而出,她死死盯住苏寒清,“他死了清净,骂名全由我背!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李宣揪出来,千刀万剐!”
她微微前倾,几乎是咬着牙,“你说对不对,李、宣?”
苏寒清抬起眼,神情无辜地看着盛怒中的陆扶摇,随即顺从地点了点头,坦然应道:“是。”
陆扶摇气极反笑。
“滚出去。”
苏寒清垂眸不语,依旧站在原地。一旁的尚义却觑准这个空档,立刻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是非之地。
上好的玉镇纸砸落在他脚边,碎片溅上他的袍角。
他踩着满地碎片,她身旁跪坐下来,手臂轻柔而坚定地环过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前额,“逆贼叛国,让娘娘受累了。”
“我没空与你纠缠,李宣。”她的手刚抬起,便被他轻轻格开,转而沉稳地按在她的肩头。
“娘娘若喜欢称呼先帝名讳,但用无妨。”
她猛地转身,用上全身力气将苏寒清狠狠扑倒在地。华贵的袍袖纠缠着散落一地的奏章,墨迹未干的纸张被揉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苏寒清的后背重重撞上冰冷金砖,闷痛骤然炸开,呼吸也随之滞涩。可他并未挣扎,只是仰望着上方面色冷静地陆扶摇。
陆扶摇压在他身上,胸口剧烈起伏,喘息急促。不知是方才的盛怒未平,还是那场高热未退。
“娘娘高热虽退,但手上的伤还是不该耽搁。”他的手掌稳稳握住她的左腕,力道轻柔在那突出的腕骨处缓缓揉动。
陆扶摇一动不动,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手上的伤其实不深,痂已落尽,露出新生的皮肉。偏偏是在这长肉的时候,难以言喻的刺痒从伤口深处钻出来,搅得她心烦意乱。
“你会武功。”陆扶摇说。
尽管他连宫墙都难以攀越,但他耳力惊人,能捕捉细语,能预判箭矢的轨迹。他曾学过武,只是经络被毁,功夫早已废了。
“北地凶匪横行,”苏寒清的声音有些发哑,像是不愿多提,“当地百姓,多少都会些拳脚……以求自保。”
“你知晓洛阳暗道。”陆扶摇的指尖压在他的眉心,“只是你的脑子里,最多的还是长安的暗道。”
他清楚地知道如何从掖庭直抵前朝大殿。讽刺的是,这条路,正是先前太上皇登基时,宫人潜入行刺的路线。
“可臣却不知含元殿有暗道。”他低声辩白。
陆扶摇没有说话,只是抵在他眉心的指节微微下压。
他当然无从知晓。即便是她,也是在经历了那场宫变后,才得以窥见这深宫隐藏的无数秘密之一。
他握住陆扶摇点在他眉心的指尖,缓缓引下。
“娘娘究竟为何,要寻找一个已死之人?”
“是为了找他出来,还政于他?为了杀他,以求一劳永逸?又或者……你心中有愧?”
陆扶摇的指尖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要抽回。苏寒清却强硬地收拢手指,将她的指尖牢牢困在自己的鼻梁之上。
“为何有愧?”
陆扶摇避而不答。借着他的力道,将指尖更重地压在他的鼻梁上,令他骨骼生疼。
“滚出去。李宣。”
说完,她便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微风,衣袂拂过。
“娘娘若愿以先帝名讳称呼微臣,臣便受着。”苏寒清坐直身体,整了整凌乱的衣衫。
“滚出去,苏寒清。”
苏寒清依言转身,刚走出几步,她的声音却自身后骤然响起。
“我寻李宣,是为了……还政于他。”
苏寒清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身形猛地回转。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陆扶摇垂下眼眸,指尖轻轻抚过案上那方温润却沉重的玉玺。
“你喜欢这江山吗?”她的询问轻柔地飘来,却不等他回答,便给出了答案,“你从未喜欢。”
他的生父,荒淫无度,奸污了宫廷中的婢女,才有了他。随后便将他们母子弃如敝履。他的兄弟们,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不惜骨肉相残,用尽阴谋诡计,只为了博得那位昏聩荒淫的父亲一丝青眼。
他呢?也学着曲意逢迎,去讨好那个他内心无比憎恶的皇帝。
“但我不一样。”她微微扬起下巴,“我喜欢。”
幼时在乡野,她站在秋收后空旷的田垄上,听着那些走江湖的戏子用嘹亮的嗓子唱颂圣的戏文。
她听着他被万人赞颂,被天下敬畏,模糊地幻想自己成了皇帝。在她的想象里,父亲跪在她脚边,痛哭流涕地忏悔过往。而她则大度地宽恕了他,免去那十八层地狱的酷刑,只赐下一项砍头。
可惜她不是皇帝。一场突如其来的饥荒,便轻易击碎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将她如同货物一样,卖到了裴家。
她不比楼衔霜天生根骨清奇,是练武的好材料。除了干农活锻炼出的几分力气,她并无任何出彩之处,这微末的依仗,在真正的天赋面前,自然入不了萧瑟的眼。
只是她天生会巧言令色,做了最可有可无的探子。
她将身为探子所获取的各方消息,传递给了彼时还依附在裴皇后羽翼下的李宣。
不知是酒醉迷情,还是因黑暗中滋生的片刻心动,抑或是混乱中两颗心难得的靠近。总之,他们稀里糊涂地就越了界,成了一段始于混沌、日后却牵动天下格局的夫妻。
“是的,娘娘喜欢。”他望着她,目光沉静。
登基前夜,她躺在他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的玉玺。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
半梦半醒间,她玩笑般提出要替他看奏折,而他,也玩笑般地应了一声“好”。
糊涂。他们的事,自始至终都未曾清明过。
仿佛一场大梦,梦里真假莫辨,权柄与温情混沌地交织在一起,谁也不曾清醒地去计较过。
直到李宣离去。
她才猛然惊醒,开始疯狂地计较他的生死,也开始清算自己的感情。
“娘娘坚持寻他,是为了还政与他,少些执念?”
可扶摇,你的执念,又何止一个李宣?
亲妈评价一阶段感情:微醺[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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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 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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